六月七日凌晨三四点，雾气弥漫，对马岛西南约百里处海域。 　　 一支倭军战船队正在海面上慢悠悠地航行着，军容慵懒得近乎懒散，指挥船的船舱里，九鬼嘉隆正在喝着闷酒。 　　 之所以喝闷酒，自然是因为心情不好。 　　 九鬼嘉隆在倭国也算是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他出生于倭国本州岛纪伊半岛东端的志摩半岛，当地拥有优良港口，航运业十分发达，但又容易在陆上海上都受到敌对势力攻击，这种地缘环境自然促使当地产生了水军、海商、海盗等形形色色的海上力量。九鬼嘉隆起初从属于志摩当地的熊野水军，在他还没有崭露头角时，熊野水军已经衰败了，于是，他一边打拼往上爬一边逐渐把熊野水军完全控制在手，改造成了直属于他的九鬼水军，主家衰败后，他和他的水军成了一股独立的新势力，一边在海上打劫一边寻找下一任主家，亦是水军亦是海盗，辗转若干年，他投效了织田信长，成了织田信长的水军大将。 　　 在织田信长麾下，九鬼嘉隆立下了汗马功劳，他最大的功劳是在织田信长与毛利家的交战中取得的。万历四年，织田水军与毛利水军爆发第一次木津川口之战，织田军拥有战船三百余艘，毛利军拥有战船八百余艘，此战，毛利水军充分发挥实力优势、战术优势和武器优势，大获全胜，织田水军几乎全军覆没。吃了大败仗的织田信长痛定思痛，责令九鬼嘉隆重建织田水军反击毛利水军，九鬼嘉隆不负众望，他设计出了一种“铁甲船”，数量虽只有七艘，却奋然挑战拥有六百多艘战船的毛利水军，堪称以一敌百，但大获全胜，几乎全歼了毛利水军——九鬼嘉隆的新式战船以火枪为主武器，这在当时是创举，毛利水军的战船还以弓箭为主武器——此战即第二次木津川口之战。因为这场大胜，织田军称霸濑户内海，九鬼嘉隆也得到织田信长的重重封赏，获得三万五千石的封地和俸禄，从一个海盗成了一方大名。 　　 织田信长死后，九鬼嘉隆投靠了丰臣秀吉，又成了丰臣秀吉的水军大将。 　　 丰臣秀吉发动高丽战争，倭国水军肯定要参战并在战争期间担任重要角色，九鬼嘉隆当仁不让地被任命为倭国水军总指挥。对此，丰臣秀吉等人寄予厚望，九鬼嘉隆也认为自己在高丽战争中肯定能像在倭国内战中那样大杀四方建功立业，万万没想到，他碰到了李舜臣，在跟李舜臣的交手中，他屡战屡败，被李舜臣一边倒地按在地上反复摩-擦，可谓颜面扫地，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对九鬼嘉隆大失所望的丰臣秀吉随后用藤堂高虎取代了他，藤堂高虎走马上任后干脆利索地打出了一场漂亮无比的漆川梁海战，几乎一举全歼了高丽水军，一战成名，名声大噪。 　　 藤堂高虎越出尽风头，九鬼嘉隆就越感到难堪羞愤，在被李舜臣“九战九捷”痛打后，他悲愤至极，做梦都想着反击、全歼李舜臣的高丽水军以一雪前耻，无奈，他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首先，此时的倭国水军主将是藤堂高虎，他只是藤堂高虎麾下一员战将，不再拥有决定权，其次，高丽水军已在漆川梁海战中被打垮了，李舜臣虽然还活着，但已无战船可用，还怎么出海再跟他一决雌雄？ 　　 “真想不到，我九鬼嘉隆纵横东瀛海上无敌手，经历了那么多的大风大浪，却栽在了高丽的阴沟里！”每每想到这个，九鬼嘉隆忍不住仰天长叹。失败不可怕，可怕的是失败后注定没机会报仇，永远摘不掉“败军之将”的帽子。 　　 九鬼嘉隆此时带着一支战船队在对马岛西南方向海上执行着两项任务，一是护送一支正从倭国本土开往高丽的运输船队，二是巡逻警戒。对这两项任务，战船队里的倭军将兵们普遍不以为然：高丽水军都没了，明军水师在战场上从来没出现过，很有可能根本就不存在，高丽海峡完全被倭军掌控，有什么可警戒的？倭船开在高丽海峡里跟开在濑户内海里没什么区别，加上今天又是个雾天，没有敌人，敌人绝对不会出现。于是，战船队里的倭军将兵们普遍精神松懈，包括九鬼嘉隆在内，个个心情懒散，压根没做好战斗准备，大部分人在睡觉。 　　 醉醺醺的九鬼嘉隆做梦也没想到，就在他的战船队附近仅几百米处，一艘明军侦察船正在悄悄地盯着他。 　　 按理，雾气弥漫，又没天亮，隔着几百米肯定看不见，但倭军各船上灯火通明，点了很多火把，一为照明，二为防止互相碰撞，使得它们十分醒目。 　　 “发现敌军！快！快调头回去报告！”侦察船上的军官急声低吼道。 　　 船上的明军水兵们一起奋力地划起桨。 　　 明军的侦察船是一种小木船，船身用轻质木料做成，重量小，并且船上不装备火炮等重型武器，同时船桨很多，顺风时用帆，逆风时收起船帆划动船桨，所以速度较快。 　　 大约半小时后，伏波号上的杨江和欧阳四海接到了侦察船的报告。明军战船队大致上分为一小一大、一前一后两部分，前面的小部分正是伏波号以及同级的“破虏号”、“荡寇号”一共三艘蜈蚣战船和十二艘武装运输船，都由杨江指挥，陈璘和邓子龙率领的主力落在后面一定距离跟进。这是因为雾气弥漫，战船队必须小心行事，杨江部在前面就是为了侦察探路。 　　 “多少艘敌船？”杨江和欧阳四海都目光炯炯。 　　 侦察船军官回答道：“看不清楚，但通过火光可判断约有百艘。” 　　 “百艘倭军战船？”欧阳四海兴奋不已。 　　 “百艘倭船不等于百艘倭军战船。”杨江冷静地分析道，“根据情报，参战的倭军大小船只超过千艘，但战船只占一半不到，更多的是运输船。倭军战船四五百艘，没理由在这里一下子部署百艘，因为倭军完全没有发现我军。可以推断，我们当前的百艘倭船约一半甚至不到一半是战船，其余的是运输船。” 　　 “在正餐主食上桌前，这道开胃小菜也不错！”欧阳四海满面红光、摩拳擦掌。 　　 杨江思索一下，他觉得自己的分战船队完全能攻击乃至重创当前的倭军船队，没必要联系后方主力前来增援，如果联系，太耗费时间，主力赶上来也耗费时间，雾气茫茫，万一等主力赶到了，倭军船队已经没入雾中不知所踪，岂不是错失了这份唾手可得的战功？ 　　 “好！”打定主意的杨江一锤定音，“通知各战船，准备进攻！用小船通知！不要擂鼓，以免打草惊蛇！在逼近倭军船队一里时熄灭灯火，保持船距靠上前突袭开炮！” 　　 “喏！”周围的军官们一起热血升温地大声应道。 　　 后世战列舰时代的海战有个非常重要的炮击战术叫“抢占T字头”，也叫“抢占丁字头”，道理是这样的：两支敌对舰队冲向对方，舰队肯定都形成“丨”队形，军舰总不能横着开吧？问题的关键是，军舰上的火炮在哪里？大部分在舰身两侧，少部分在舰艏和舰艉。如果军舰直挺挺地冲向敌舰，那么，军舰上能开火的就只是舰艏的少量火炮，这就不能把火力发挥到最大限度，所以，舰队在冲到敌方舰队近处时，必须横向转身，与敌方舰队形成“丁”字形，己方是“一”，敌方是“丨”，这样，己方军舰就能用舰身一侧的较多火炮轰击敌舰，而敌舰只能用舰艏的少量火炮轰击己方军舰，己方就占据了火力优势。 　　 当然，这个战术听起来简单，但在实战中操作起来十分复杂，也是一门技术性的学问。 　　 在眼下这个年代之前的冷兵器时代和燃烧性火器时代，水军打仗并无多少专业的战术阵型，更多的还是陆上战术投射，但火器从燃烧性发展到爆炸性后，水战海战的关键就在于发挥远程火器的威力了。客观上讲，明军水师虽然火器不差，但却不善于海上炮战，更喜欢接舷战、火攻战术，炮轰击沉敌船的例子很少，这就是“有了武器，思想却跟不上”导致的。 　　 新安军水师最大的优势并非财大气粗、武器精良，而是思想先进。有夏华这个“外挂”，思想想落后都难。在确定以火炮为水战主武器后，陈璘、杨江等人立刻刻苦钻研相关的战术，还从利玛窦等传教士那里得知了很多西方海战实例加以潜心研究，最终摸索出若干套成熟的战术。对比倭军，明军战船的火力优势是毋庸置疑的，神飞炮、发熕炮主要集中在战船两侧，由于指挥限制原因，明军在实战中会将战船队分成三个横队，主横队集合最大型战船，集中神飞炮、发熕炮开路，突破至船身侧面朝向敌舰时，战船两侧的发熕炮、佛朗机炮等炮再对敌船轰击，连续不停，左右两个较小的战船横队分列主横队侧翼，同样装备了众多佛朗机炮，船艏的发熕炮率先开炮，在全力突入敌方战船队纵深后，侧舷的众多佛朗机炮一起火力全开。 　　 倭国水军是属于旧时代的海上武装，对付这种敌人，线列时代特有的一字长蛇阵转向提高火力密度的方法倒是不用考虑，全力开火即可，简单地说就是横线平推，由于火力优势在我，对面哪怕想包抄，在这个过程中也会暴露侧舷，目标就更大了，正好利于明军；倭军如果试图同样一字推来，那就等着被明军战船撞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