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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国粹

历史的指针 书间一文虻 4043 2024-07-17 12:42
   龙安城来了一位大鼻子洋人,住进东城客栈。    第二天,这位洋客人在客栈留下的题壁诗,颇让龙安人捧腹。    墙上的诗是这样写的:    屋内有老鼠,    至少几十只,    每只重三斤,    或许还不止。    夜里臭虫不计其数,    臭气熏天爬又咬,    要是不相信,    点灯起来找。    里里,外外,浓烈的臭味    直冲鼻孔,防不胜防。    后面,猪儿吱吱叫,    让人无法睡觉。    还有黑压压的小东西,    嗡嗡乱叫的蚊子,    ――如果你乐意这么叫。    假如这些还不够,    幸好,还有跳蚤。    大鼻子洋人的题壁诗,传到彭明章耳朵里,他也忍俊不禁。    这洋人精通汉语且诙谐幽默,又肯住小旅馆,彭明章决定前去探访探访。    彭明章来到东城客栈,和那位大鼻子洋人四目相对,各自愣了一下,然后互相张臂拥抱。    大鼻子说:“彭,你知道蒂娜很想念你吗?”    原来眼前这位洋人叫蒂姆,不但是彭明章游学欧洲时的好朋友,还是那位曾与彭明章同居的西洋美妇蒂娜的弟弟。    蒂姆异国他乡遇故知,高兴的不得了。    彭明章邀请他到家小住,蒂姆欣然答应。    旅馆门口几位车夫,一节绳索套肩上,推着两支扶手和一个轮子的推车,“吱吱呀呀”过来揽客,围着彭明章和蒂姆喊老爷。    蒂姆饶有兴致打量车夫们的独轮推车,小车全以木制,独轮甚大,居车身中下。推人的是装有斜立高靠背的单座,推物的用双排座,一对长把手可套肩上推送,形似双翅后耸的公鸡。    彭明章介绍道:“这种木制独轮小车,我们这儿叫鸡公车,历史可悠久了,汉代称为鹿车,诸葛亮加以改进后称为木牛流马,北宋以后才叫独轮车。”    蒂姆说:“我的上帝,贵国到处都是文物。”    彭明章说:“这些不是文物,只是老百姓谋生的一种工具。”    蒂姆说:“我在旅馆墙上看见一个客人写的诗,看来就是在讲这‘鸡公车’了,我先前还在琢磨:车怎么能坐公鸡身上呢?”    彭明章问:“什么样的诗?”    蒂姆说:“四句诗,四个句子的诗。”他清清嗓子,一板一眼吟将起来:    车坐鸡公价不奢,周围一转布篷遮。    车夫揽客殊堪笑,不喊先生喊老爷。    彭明章笑,两人乘马车回家。    蒂姆说:“彭,你知道我在大学,学自然科学,你走后,我又学经济学、哲学及政治学。    而我的祖父希望我游历东方,深切了解你的国家,于是我来到贵国,并取了个中国名字谢立三。    也许我的贵国之行,还有蒂娜的一份期待。”    彭明章不胜惆怅,眼前似乎出现了蒂娜的身影,她金色的头发让阳光嫉妒,眼睛像羚羊的眼睛那样柔润,她纤细的手指像希腊古代雕塑一样精美……    蒂姆家族有一座陶瓷厂,以手工制作中国式瓷器。    产品以其高雅设计、东方神韵、纯手工制作闻名遐迩,每一件都价格不菲。    陶瓷厂的创始人,是蒂姆的祖父。    他的乡间别墅装饰摆设,全是中国式的,诸如壁纸屏风,绘着龙凤、山水、花鸟、虫鱼……    当然乡间别墅里的陈列品,少不了中国的瓷器,甚至还有一部分中国漆器。    彭明章说:“从你的题壁诗作看来,我的国家令你失望了。”    蒂姆说:“有那么一点,现在欧洲的铁路已经四通八达,而你们国家最高级的交通工具,却依然是马车。”    彭明章说:“这依然二字怎讲?”    蒂姆说:“彭,你知道我的叔父是传教士,十多年前他就来到中国传教。    当他乘马车从天津到北京,八十英里的旅途,竟用了两天半,他的骨头差点散了架。    因马车笨重而难看,里面空间小又无弹性,路面上满是车辙,颠簸得十分厉害。    今天我的感受,仍和我的叔父相同。    这让我想起一个人对你的国家的评价,有些刺耳,但很客观。    彭,你愿意听一听吗?”    彭明章说:“你们欧洲有句谚语,真理的旅行是不用签证的,真理是从各种意见的冲突中来的。    而我们中国也有一句话,灯不拨不明,理不辩不清。所以只要是你真实客观的想法,你尽管讲。”    蒂姆说:“这个人是美国著名物理学家亨利·奥古斯特·罗兰,首任美国物理学会会长。    他说,美国的科学只存在未来,它没有今天和过去。    假如我们停止科学的进步而只留意科学的应用,我们很快就会退化成中国人那样,多少代人以来他们在科学上都没有什么进步,因为他们只满足于科学的应用,却从来没有追问过他们所做事情中的原理。    这些原理就构成了纯科学。    中国人知道火药的应用已经若干世纪,如果他们用正确的方法探索其特殊应用的原理,他们就会获得众多应用的同时发展出化学,甚至物理学。    因为只满足于火药能爆炸的事实,而没有寻根问底,中国人已经远远落后于世界的进步。    我们现在只是将这个所有民族中最古老、人口最多的民族当成野蛮人……”    彭明章黯然地说:“虽然我被刺痛了心,但他说的很有道理。    科学和工业文明,对于我多数的同胞而言,还是陌生的名词,更不用说应用科学和纯科学的区分。    这些东西要打动他们的心,还需要很长的时间。”    蒂姆说:“对不起,彭,我让你不高兴了。    其实上面的这些话,是罗兰在美国科学促进会年会上演讲中所讲。    他用中国的例子警告美国人,呼吁美国人抛弃当前急功近利、浮躁浮夸以及学术不端等行为。    他的这篇演讲,被誉为‘美国科学的独立宣言’。”    彭明章说:“不,我为什么不高兴?明以照暗室,理以照人心。    我的忧虑是,我国的治理者发怒时把真理说成谬论,高兴时把谬论说成真理。    你们西方人视中国人为野蛮人,是因中国科技落后。    但我朝西太后和大臣们却把自己看的非常高尚,把科技领先的西方人称为‘蛮夷’。    我在想,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    蒂姆笑道:“我在大英博物馆,读过乾隆皇帝回复英国国王的信,九百七十字,每个字都透着傲慢。    什么‘朕披阅表文,词意肫恳,具见尔国王恭顺之诚,深为嘉许……’等等。    英王派使节,带着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机械设备和火器,到北京觐见贵国皇帝,想要促进两国的友好关系和文化交流。    可贵国皇帝并不热心,觉得那些先进的机械和火器仅是糊弄人的小把戏,放进杂物箱任其生锈。    也许贵国皇帝当时仔细研究那些蒸汽机、地球仪、织布机等,贵国后来的历史,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彭明章说:“一场世界科技革命和产业革命,同国家转变发展方式的历史**汇期,我国由于当政者的短视,与之擦肩而过了,不得不说是我们心中的巨大的哀痛。但我国有句老话,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蒂姆说:“不会评价自己,就不会评价别人,或者说自己的鞋子,自己知道紧在哪里。彭,贵国不乏像你这样的有自知之明的人,我想你的国家会重振雄风的,拿破仑就说贵国是一头雄狮嘛。”    彭明章苦笑道:“好像他还有下一句,幸亏它是睡着的。”    蒂姆字斟句酌地说:“拿破仑这样讲,也许是因为贵国沉湎于一种……国粹。”    彭明章好奇地问:“什么样的国粹?”    蒂姆说:“彭,你难道不觉得你的国家认为病态是文明高贵的征象?    所以贵人要常带三分病,美人要弱不胜衣,工愁善病,更其名贵。    若顺了自然天意,弄得一肥二胖的,病从何来!    大约贵国女性裹脚束胸,就是你们保存国粹的缘故。”    彭明章说:“这……这个……病态美……能算哪门子国粹?”    蒂姆说:“这还不够,贵国要觉悟,应从小孩子就抓起,科学需要清醒的头脑和前瞻性的目光。”    彭明章说:“蒂姆对我国小孩子也有看法?”    蒂姆说:“我来贵国看见一件事,一老先生交给小孙子两只碗和两个铜板,让他去打酱油和醋,孩子高高兴兴去了。    不一会儿,这孩子慌慌张张跑回来问爷爷:哪一个铜元买醋,哪一个铜元买酱油?老先生说,随便哪一个都行。    小孩又去了,不久他又回来问老先生:哪只碗盛醋,哪只碗盛酱油?老先生说可以随便的。”    彭明章自嘲说:“幸亏这孩子没回来问他爷爷,哪只手拿醋,哪只手拿酱油了。墨守成规,似乎是你对我的国家的看法,也可以说我的国家因此睡着了。”    蒂姆耸了耸肩说:“这个世界对思考的人是喜剧,对只知感觉的人是悲剧,一分判断力,抵得十分单纯的学问。”    彭明章说:“你说得对,我的国家有许多塞满东西的脑袋,而缺少善于思考的脑袋,哪里有思考,哪里就有威力。”    蒂姆说:“人间最大的智慧,在于洞悉本身之弱点。彭,你就洞悉到自己国家的弱点。”    彭明章说:“不,我算不上,在我身边有很多人都清楚我们国家的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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