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安城来了一位大鼻子洋人,住进东城客栈。 第二天,这位洋客人在客栈留下的题壁诗,颇让龙安人捧腹。 墙上的诗是这样写的: 屋内有老鼠, 至少几十只, 每只重三斤, 或许还不止。 夜里臭虫不计其数, 臭气熏天爬又咬, 要是不相信, 点灯起来找。 里里,外外,浓烈的臭味 直冲鼻孔,防不胜防。 后面,猪儿吱吱叫, 让人无法睡觉。 还有黑压压的小东西, 嗡嗡乱叫的蚊子, ――如果你乐意这么叫。 假如这些还不够, 幸好,还有跳蚤。 大鼻子洋人的题壁诗,传到彭明章耳朵里,他也忍俊不禁。 这洋人精通汉语且诙谐幽默,又肯住小旅馆,彭明章决定前去探访探访。 彭明章来到东城客栈,和那位大鼻子洋人四目相对,各自愣了一下,然后互相张臂拥抱。 大鼻子说:“彭,你知道蒂娜很想念你吗?” 原来眼前这位洋人叫蒂姆,不但是彭明章游学欧洲时的好朋友,还是那位曾与彭明章同居的西洋美妇蒂娜的弟弟。 蒂姆异国他乡遇故知,高兴的不得了。 彭明章邀请他到家小住,蒂姆欣然答应。 旅馆门口几位车夫,一节绳索套肩上,推着两支扶手和一个轮子的推车,“吱吱呀呀”过来揽客,围着彭明章和蒂姆喊老爷。 蒂姆饶有兴致打量车夫们的独轮推车,小车全以木制,独轮甚大,居车身中下。推人的是装有斜立高靠背的单座,推物的用双排座,一对长把手可套肩上推送,形似双翅后耸的公鸡。 彭明章介绍道:“这种木制独轮小车,我们这儿叫鸡公车,历史可悠久了,汉代称为鹿车,诸葛亮加以改进后称为木牛流马,北宋以后才叫独轮车。” 蒂姆说:“我的上帝,贵国到处都是文物。” 彭明章说:“这些不是文物,只是老百姓谋生的一种工具。” 蒂姆说:“我在旅馆墙上看见一个客人写的诗,看来就是在讲这‘鸡公车’了,我先前还在琢磨:车怎么能坐公鸡身上呢?” 彭明章问:“什么样的诗?” 蒂姆说:“四句诗,四个句子的诗。”他清清嗓子,一板一眼吟将起来: 车坐鸡公价不奢,周围一转布篷遮。 车夫揽客殊堪笑,不喊先生喊老爷。 彭明章笑,两人乘马车回家。 蒂姆说:“彭,你知道我在大学,学自然科学,你走后,我又学经济学、哲学及政治学。 而我的祖父希望我游历东方,深切了解你的国家,于是我来到贵国,并取了个中国名字谢立三。 也许我的贵国之行,还有蒂娜的一份期待。” 彭明章不胜惆怅,眼前似乎出现了蒂娜的身影,她金色的头发让阳光嫉妒,眼睛像羚羊的眼睛那样柔润,她纤细的手指像希腊古代雕塑一样精美…… 蒂姆家族有一座陶瓷厂,以手工制作中国式瓷器。 产品以其高雅设计、东方神韵、纯手工制作闻名遐迩,每一件都价格不菲。 陶瓷厂的创始人,是蒂姆的祖父。 他的乡间别墅装饰摆设,全是中国式的,诸如壁纸屏风,绘着龙凤、山水、花鸟、虫鱼…… 当然乡间别墅里的陈列品,少不了中国的瓷器,甚至还有一部分中国漆器。 彭明章说:“从你的题壁诗作看来,我的国家令你失望了。” 蒂姆说:“有那么一点,现在欧洲的铁路已经四通八达,而你们国家最高级的交通工具,却依然是马车。” 彭明章说:“这依然二字怎讲?” 蒂姆说:“彭,你知道我的叔父是传教士,十多年前他就来到中国传教。 当他乘马车从天津到北京,八十英里的旅途,竟用了两天半,他的骨头差点散了架。 因马车笨重而难看,里面空间小又无弹性,路面上满是车辙,颠簸得十分厉害。 今天我的感受,仍和我的叔父相同。 这让我想起一个人对你的国家的评价,有些刺耳,但很客观。 彭,你愿意听一听吗?” 彭明章说:“你们欧洲有句谚语,真理的旅行是不用签证的,真理是从各种意见的冲突中来的。 而我们中国也有一句话,灯不拨不明,理不辩不清。所以只要是你真实客观的想法,你尽管讲。” 蒂姆说:“这个人是美国著名物理学家亨利·奥古斯特·罗兰,首任美国物理学会会长。 他说,美国的科学只存在未来,它没有今天和过去。 假如我们停止科学的进步而只留意科学的应用,我们很快就会退化成中国人那样,多少代人以来他们在科学上都没有什么进步,因为他们只满足于科学的应用,却从来没有追问过他们所做事情中的原理。 这些原理就构成了纯科学。 中国人知道火药的应用已经若干世纪,如果他们用正确的方法探索其特殊应用的原理,他们就会获得众多应用的同时发展出化学,甚至物理学。 因为只满足于火药能爆炸的事实,而没有寻根问底,中国人已经远远落后于世界的进步。 我们现在只是将这个所有民族中最古老、人口最多的民族当成野蛮人……” 彭明章黯然地说:“虽然我被刺痛了心,但他说的很有道理。 科学和工业文明,对于我多数的同胞而言,还是陌生的名词,更不用说应用科学和纯科学的区分。 这些东西要打动他们的心,还需要很长的时间。” 蒂姆说:“对不起,彭,我让你不高兴了。 其实上面的这些话,是罗兰在美国科学促进会年会上演讲中所讲。 他用中国的例子警告美国人,呼吁美国人抛弃当前急功近利、浮躁浮夸以及学术不端等行为。 他的这篇演讲,被誉为‘美国科学的独立宣言’。” 彭明章说:“不,我为什么不高兴?明以照暗室,理以照人心。 我的忧虑是,我国的治理者发怒时把真理说成谬论,高兴时把谬论说成真理。 你们西方人视中国人为野蛮人,是因中国科技落后。 但我朝西太后和大臣们却把自己看的非常高尚,把科技领先的西方人称为‘蛮夷’。 我在想,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 蒂姆笑道:“我在大英博物馆,读过乾隆皇帝回复英国国王的信,九百七十字,每个字都透着傲慢。 什么‘朕披阅表文,词意肫恳,具见尔国王恭顺之诚,深为嘉许……’等等。 英王派使节,带着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机械设备和火器,到北京觐见贵国皇帝,想要促进两国的友好关系和文化交流。 可贵国皇帝并不热心,觉得那些先进的机械和火器仅是糊弄人的小把戏,放进杂物箱任其生锈。 也许贵国皇帝当时仔细研究那些蒸汽机、地球仪、织布机等,贵国后来的历史,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彭明章说:“一场世界科技革命和产业革命,同国家转变发展方式的历史**汇期,我国由于当政者的短视,与之擦肩而过了,不得不说是我们心中的巨大的哀痛。但我国有句老话,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蒂姆说:“不会评价自己,就不会评价别人,或者说自己的鞋子,自己知道紧在哪里。彭,贵国不乏像你这样的有自知之明的人,我想你的国家会重振雄风的,拿破仑就说贵国是一头雄狮嘛。” 彭明章苦笑道:“好像他还有下一句,幸亏它是睡着的。” 蒂姆字斟句酌地说:“拿破仑这样讲,也许是因为贵国沉湎于一种……国粹。” 彭明章好奇地问:“什么样的国粹?” 蒂姆说:“彭,你难道不觉得你的国家认为病态是文明高贵的征象? 所以贵人要常带三分病,美人要弱不胜衣,工愁善病,更其名贵。 若顺了自然天意,弄得一肥二胖的,病从何来! 大约贵国女性裹脚束胸,就是你们保存国粹的缘故。” 彭明章说:“这……这个……病态美……能算哪门子国粹?” 蒂姆说:“这还不够,贵国要觉悟,应从小孩子就抓起,科学需要清醒的头脑和前瞻性的目光。” 彭明章说:“蒂姆对我国小孩子也有看法?” 蒂姆说:“我来贵国看见一件事,一老先生交给小孙子两只碗和两个铜板,让他去打酱油和醋,孩子高高兴兴去了。 不一会儿,这孩子慌慌张张跑回来问爷爷:哪一个铜元买醋,哪一个铜元买酱油?老先生说,随便哪一个都行。 小孩又去了,不久他又回来问老先生:哪只碗盛醋,哪只碗盛酱油?老先生说可以随便的。” 彭明章自嘲说:“幸亏这孩子没回来问他爷爷,哪只手拿醋,哪只手拿酱油了。墨守成规,似乎是你对我的国家的看法,也可以说我的国家因此睡着了。” 蒂姆耸了耸肩说:“这个世界对思考的人是喜剧,对只知感觉的人是悲剧,一分判断力,抵得十分单纯的学问。” 彭明章说:“你说得对,我的国家有许多塞满东西的脑袋,而缺少善于思考的脑袋,哪里有思考,哪里就有威力。” 蒂姆说:“人间最大的智慧,在于洞悉本身之弱点。彭,你就洞悉到自己国家的弱点。” 彭明章说:“不,我算不上,在我身边有很多人都清楚我们国家的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