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老师流落上海滩,左无亲右无友,身上盘缠很快告罄,饱一顿,缺一顿,动了豆腐白菜便是开斋,煞是狼狈有苦难言,他不禁自嘲道∶“世人慌慌张张,不过是图碎银几两,偏偏这碎银几两,能解世间惆怅!唉――” 有一天突然有人邀请他坐馆讲书,梁老师正缺个桥,来个扛板子的,自然一口答应。 梁老师开讲的地方位于日租界附近的德华戏园,一向生意兴隆,门庭若市。 近日德华戏园门口挂出水牌预告∶蜀中评书大师梁振河先生坐馆我园,每晚7点开讲新编长篇评书《孟丽君》,敬请光临。 梁老师擅说冠笏袍服、金戈铁马的历史演义,在故事的说演上,为了吸引听众,他常制造悬念,使用“关子”和“扣子”作为根本的结构手法,俗称留了个门槛,从而使他的表演滔滔不绝、头头是道而又环环相扣,引人入胜。 评书表演者要做到这些很不容易,须具备多方面的素养,正如一首《西江月》词所说: 世间生意甚多,惟有说书难习。评叙说表非容易,千言万语须记。 一要声音洪亮,二要顿挫迟疾。装文装武我自己,好似一台大戏。 这天晚上,梁老师依然长衫折扇,站在摆着醒木和一把精致的釉花小茶壶的书案后,绘声绘色讲到皇上起了疑心,他宠爱倚重的大臣孟丽君可能是巧扮男装的女子。 为去疑辨伪,皇上心生一计,宣孟丽君进宫侍宴对谈,孟丽君一入席,皇上先赐酒三杯,丽君遵命豪饮,却不胜酒力,脸上红云绽妍,眼里似乎有了一抹女人特有妩媚。 皇上大喜,欲令小太监脱下孟丽君的朝靴,验一下是三寸金莲,还是脚大走四方。 小太监也是心急等不得豆腐烂,捧着孟丽君的朝靴就要脱…… 梁老师讲到这个埂节上,抓起醒堂木,“啪”的一声响留下“门槛”∶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就这样,梁老师从前晚说到昨晚,昨晚说到今晚,今晚说到明晚,大概说了一个礼拜,孟丽君的那双靴子还没脱下来,可谓一筐芝麻数得完,孟丽君的靴子就是脱不下来。 关心孟丽君靴子的书迷越来越来,如蚂蚁搬家,密密麻麻,他们的心思和皇上一样,梦游广寒宫――想入非非。 众多书迷中,有两人听得心里若有猫爪挠。 他俩偷偷来书场听了几晚上,梁老师吊的胃口,让他们满脑子想着孟丽君的脚是大还是小,害得他俩做事干活丢三落四,挨了管家的揍。 这听书入迷误事挨揍的两人,是查公馆下人,一人晚上从书场门口经过,看到里面热闹非凡,进去呆一会儿脚就搁那挪不动步了,这下每晚偷偷去听,一场都舍不得落下,回来与他要好的结巴伙计一讲,这人也忍不住去偷听一场,一下子也迷上了,一场不听,两人心里就堵得慌。 查二的管家,是他从龙安招来的自家血亲,平时对公馆的人和事疏于管理,一天心血来潮去查下人房,发现结巴两人不在,心里不由腾起一股无明火。 结巴两人一回来,管家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打得二人惨叫不断。 叫声惊动查二,他出来一问情况,笑道∶“算啦,放了他俩,梁老头的评书,谁错过不听,死了不能合眼的。” 挨了打的结巴二人,回房间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疼二怨书里皇上婆婆妈妈。 最先偷听评书的说:“皇上老倌太怄人了,既然横竖想瞧人家是不是金莲小脚,让小太监霸王硬上弓得了!眼看孟丽君脚后跟快脱下来了,哪知道趾拇尖尖又遭挂住了,硬是脱不下来,害得我俩挨了一顿饱打。” 结巴说:“皇……皇上…和孟丽君,不……不知……井……落在吊……桶里,还……还是……吊桶……落在井里?……一…一双靴子里……摆……摆了八卦阵!” 那人说﹕“我看脱靴大有文章名堂,状元郎他爹想认女,皇甫公子想认妻,皇上嘛,那点心思还不是和尚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结巴说∶“啧……啧……啧啧,皇……皇上……吃……吃着碗里……看……看着……锅里……” 那人问∶“明晚还去不?” 结巴说∶“咋……咋不去……不…不然……我……我心里头……一……一会儿鼓……一……一会儿锣……” 两人商量好,屁股也不那么痛了,一会儿居然进入梦乡,梦里老有一一双靴子落不了地。 次日晚上,结巴二人实在忍不住,趁查二和管家不在,又偷偷去了书场。 书场早已座无虚席,鸦雀无声,全场的目光都落在梁老师身上,梁老师清亮的嗓音不紧不慢回荡在书场,跌宕起伏的故事让书迷们听得摇头晃。 结巴二人挤进去了,在一角落刚竖起耳朵听,梁老师已快中场小休。 结巴的烂屁股让他到底长了记性,怕回去晚了又挨揍,他挤上前将欲去小解的梁老师拦住,急切地问∶“你……你……好久脱……脱下来……” 梁老师吓了一跳,尿意都快没了,一时没明白结巴在问孟丽君的靴子何时脱下来,满脸问号看着结巴。 结巴见梁老师不说话,心中一急,脸就憋红了,声音也高了∶“你……你……脱…脱不……脱得下来?” 结巴同伴瞧架势不对头,挤过去一把拉开结巴,对梁老师道歉∶“老师莫生气,我们都是您的书迷,昨晚听书误事挨了板子,今儿晚上又偷跑过来,就是想知道孟丽君的靴子啥时候脱下来。” 梁老师听了很感动,这两书迷太忠实了,挨板子屁股打烂了还要偷跑过来听他讲书,于是答应二人尽快让孟丽君脱下靴子。 结巴打破砂锅问到底∶“老……老师……究……究竟……啥……啥时候……脱?” 梁老师一下给他整结巴了∶“今……今晚就脱,客官可要得?” 结巴二人高兴点头,让梁老师登台继续讲书。 梁老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登台后醒木一拍,喊小太监快快脱靴。 “且慢!别脱!他们听够了我还没听够。”就在书迷们屏住呼吸时,一个鸭舌帽压得很低的黑汉子站起来大喝一声。 他这一喊不打紧,但把结巴二人吓坏了,弄得各自三十六个牙齿捉对厮杀。 原来黑大汉是查公馆保镖,贴身保护查二,一向很少抛头露面,这天晚上和管家陪老爷查二来听书,三人出门很低调,又乔装打扮一番,下人们不认真还真认不出他们来。 查二从结巴二人嘴里得知梁振河老师来上海滩讲评书,一下触动他的乡愁和书瘾,如同烟土瘾发,不去听一场难消停。 这时他听书正在兴头上,梁老师的乡音故韵声声入耳,有如搔痒正搔到妙处,可自家两个满脑袋高梁花的下人却来捣蛋扫兴,不由恨得牙痒痒。 查二现在行事作风嚣张跋扈,下人一言不合,他会抡拳就打,他身材矮小,面对冒犯他的下人,他会跳起来扇人家耳光,仿佛要把他当店小二时失去的尊严找回来,变本加厉的侮辱他人。 黑大汉看出主子的不满,忙疾步上前,阻止结巴二人对梁老师的纠缠。 梁老师一头雾水,认作结巴二人的主人来抓二人的现场,这下两人屁股上肿上加肿避免不了,他心增愧疚,忙对黑大汉躬身行礼道∶“都怪我,都怪我!老板息怒,这靴子马上脱,马上脱。” “脱什么脱?他俩听安逸了,我还没听舒服嘛!”黑大汉不依不饶。 “唉呀,老板,脱都脱了得嘛!”梁老师很为难。 “脱了?脱了也得给我穿回去!你俩还不快滚!”黑大汉脸色越来越难看,转头又吼骂结巴二人,二人连滚带爬溜了。 老鬼遇见新妖怪,梁老师脑子转得快,他向等着看闹热的听客们拱手施礼道∶“承蒙诸位厚受捧场,脱还是不脱,容我向诸位来个单口相声,暂换个口味,有掌声就脱,无掌声就不脱。” 不等众人起哄,一声醒木响,梁老师口若悬河,**∶ 蚊烟儿当不得罩子, 缺嘴儿吹不得哨子, 瘸子儿跑不得趟子, 驼背儿背不得篓子, 田坎上跑不得道子, 你把他当干儿子, 他把你当斋家子, 走进黑屋子, 给你几砣子, 打得你喊娘老子, 看你还收不收干儿子…… 别人还没反应,黑大汉带头叫声“好”并鼓掌。 梁老师笑眯眯问黑大汉∶“老板,脱还是不脱?” 黑大汉搔了搔头,不知怎么回答,悻悻然走回自己的座位,旁边座位站起一人,狠狠踹了他一脚。 踹人者用力甚猛,头上帽子掉地,在书场守株待兔的梁栋和彭开济,认出踹人者和他俩口袋中的查二照片是同一人。 梁彭二人眼神会一下意,几乎同时掏出手枪向查二射击,书场登时大乱。 黑大汉掏枪欲反击,被梁栋一枪爆头,彭开济举枪击碎电灯,书场陷入黑暗,二人从容脱身。 第二天,上海滩大报头条刊登消息∶ 保镖书场随身护卫,巨奸查二仍登鬼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