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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面软不治家

历史的指针 书间一文虻 6266 2024-07-17 12:42
   刘麻子保荐的龙安专员是沈德吾,民团改编为城防军。    赖师长保荐的财政及田赋征收局长是曹二少爷,保安团改称税警团。    龙安城于是出了一首新民谣:    三根篾片搭孔桥,这头踩着那头摇;    专员换了沈德吾,油盐柴米照样贵;    局长换了曹二少,没有银钱要坐牢。    彭明章在绵州盘桓一段日子,回到龙安时,景象物是人非。    熊大炮兵败不知去向,钟大棒和曹友贵相继殒命,他们借彭家的钱,已无主可追。    彭老先生借款时,虽知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    彭明章回来,彭老先生到底埋怨儿子几句,说当初彭明章在家,这钱断不容易借出去。    家乡兵祸连结,风云变幻跌宕起伏,自己在志无时,个人遭际况味良多,彭明章不堪其忧又无能为力,他想到郭校长相约,决定携二子去绵州子云中学堂教书育人。    郭校长对好友早来践约喜出望外,他说:    “古人李谧曾感叹‘大丈夫拥书万卷,哪有闲暇南面称王呢!’    方孝孺亦言‘抱道不曲,拥书自雄’。    要我说大丈夫拥书万卷,不如桃李满天下,贤弟此来,子云之幸。”    彭明章说:    “郭兄厚爱,小弟惭愧至极,少壮得时多懈怠,过后见识不如无。    已携涕泪叹暮年,忽闻吾兄兴棒喝,支遁养马即顿悟。”    郭校长笑道:    “贤弟不必过谦,东晋高僧支遁善草隶,好养骏马,外人说和尚养马不合时宜。    支遁说他养马,是爱马的神气俊迈。    贤弟淡泊幽居太久,来子云剖开胸襟,涤荡‘渐入颓唐’之气。    子云千百才俊,有如骏马奔腾,壮你神思,助你壮烈,延你激情,导你和悦。    故梁任公有《少年中国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强则国强!    我再狗尾续貂一句:国强民欢,国泰民安,看我少年。”    彭明章说:    “郭兄秉持教育救国的理想,招揽饱学名士,循思想自由原则,兼容并包。    子云中学堂,以先进的办学经验和教学实践,崛起为川西名校。    又以优秀的学术品质、很高的教学起点,闻名巴蜀。    全靠郭兄求才为本,得人为上,辨识英才有慧眼。”    彭明章这话,可不是恭维,郭校长为子云中学不拘一格招贤纳士,大才大用,小才小用,适才适用。    学校的优秀教员,就来自三个方面:    一是前清旧式读书人,他们在清末多教授儒家经典,文史功底深厚,上课从不带课本,但四书五经的注释都能背诵如流,深谙“六经皆史,史即是事”之理。    二是海外留学的归国学子,他们学贯中西,视野开阔,思想前卫新潮。    三是国内大学名校毕业生。    在子云中学堂,彭明章很快就体会到各种观点的“百家争鸣”。    如有位学生向一位留洋先生请教当前社会阶级,先生说目前国内只分着两种阶级:猪和牛的。    他接着说:“你们想象一下,比如你预备了很多钱,跑进澡堂去闹一回阔,洗一次宫盆,叫一个人来搓背,这时你就可以活灵活现地看到两个阶级的并存了。”    学生问:“洗次宫盆澡就能看到两个阶级?”    先生启发道:“当然能,你寸缕不挂地躺在白瓷盆里,被热气蓬蓬的水浸着,闷闷的,懒懒的,一动不动,而且从你身体上刮下些乌泥来,你想想看,不是很神气十足了吗?”    学生问:“热水澡洗舒服了,当然神气十足,但这与阶级有啥关系?”    先生就侃侃而谈:“你想这个时候,立在你旁边的人,也是寸缕不挂,不过他正替你革面洗身,去尘除垢,    于是**不定,汗流满身,非牛而何?所以澡堂中的形形色色,不过是社会单纯化了的表现。    每天每天,在烈火般的太阳高挂天空的时候,马路上跑来跑去的,哪一个不是**不已、汗流满身、牛一般的?    而华堂广厦中,哪一间房里,不困着几个鼻息如雷、四肢不动、死一般的肥肉堆?”    学生似懂非懂,先生就又说:    “这两个阶级的苦乐好像大不相同,但命运终是一样:被吃掉而已!    不过真牛**,是被它们以外的所谓人吃了去。    而准牛准猪,是被替补准猪吃了去,稍觉大同之中未免有点小异罢了!    而替补准猪,何尝非圆头方趾之流呢?”    先生的话,学生只是疑惑,而同是先生的所谓“老学究”们,则喜反驳喝过洋墨水的先生。    洋墨水先生讲科学谈飞机,“老学究”就会拍拍他的肩头说:    “喂!我们中国三千年前就有一位姓墨的造过一架木鸟,这不过是他的老法儿!”    洋墨水先生讲国外汽车怎样地便利,“老学究”就微微一笑驳道:    “你哪知道我们中国一两千年前有位姓诸葛的,就造了木牛流马来驮重家伙呀!”    洋墨水先生又夸人家轮船的便利,“老学究”就很轻蔑地说:    “这有什么稀罕?还不是全靠我们中国四五千年前的黄帝发明的指南针吗?”    洋墨水再说人家枪炮厉害,“老学究”鼻孔哼他一声说:    “火药中国老早就有了,不过我们喜欢和平,所以只用来做爆仗,大家乐呵乐呵,而且驱鬼庆神!”    郭校长对先生们的辩论,持开明鼓励态度,认为各种观点的辩论,能擦出思想的火花,可以让学生知道书中有社会,既正视与先生的差距,又期待未来,在尚学求知的环境里探索自己的学问。    学问的真髓,离不开思考方式和做事习惯,明理求真会陶醉,站得低了看不远,读书少了学问浅,惑而不求师,实在太无知。    学校也有让郭校长头痛的教员,你和他无论争论或商量点什么,他总是吞吞吐吐,既不说赞成也不说不赞成,既不说一定反对,也不说一定不反对,总之叫你对他捉摸不定。    这样的教员实在难玩,一遇上便叫你轻不得重不得,紧不得松不得,于是乎,无论什么事都只好马马虎虎了!    可是世间的事,大多着实马虎不得,那就更是没有办法了。    彭明章笑道:    “郭兄这种头痛事,对龙安中学堂而言就不算事。    曹二局长为减少预算,竟要求学校删去算学、体操和地理三门功课。    理由是算学自有帐房先生料理,学生是文人,体操不必练,地理是一科风水堪舆术,培养那么多风水先生干吗?    学堂有些老先生,还附合曹二少表示赞同呢。”    郭校长说:    “这些老先生脑筋太旧了,一谈维新和革命,一定会讲借来的衣服不合体。    仿学国外,旧病未除,新病又生,新旧之病聚在一身,哪能不病入膏肓?    你若提美国的唐人街,他们一定认为是中国的租界。”    彭明章说:“对付迂腐之人,以其所长还其治其身,效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    郭校长说:“贤弟能否举一例,以聪愚兄耳目?”    彭明章笑道:    “小弟在省城曾遇一人,最爱墨子,逢人就大谈墨学,什么儒释道及西学,在他眼里皆旁门左道。    我故意说讲墨子的人都是混帐王八蛋,此人素知小弟玩世不恭,竟不加理会。    我又说此人的父亲也应是混帐王八蛋,那人大怒。    我则缓缓说道,你不要生气,我出言不逊只是想考考你,你知道墨子讲兼爱,所以墨子心中无父,    而你心中有父,故不是墨学标准信徒。那人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郭校长笑道:    “贤弟虽有强词夺理之嫌,然贤弟于中学西学终是一流人物。    现今我国有一派人,一听‘守旧’二字,则视同蛇蝎;    一见‘维新’二字,就尊如神圣。    真正的守旧,是守己之长;真正的维新,是学人之长。    如日本的维新,就是吸收别国的文化加以改造,使之适合本国而成一种新文化。    反观我国的维新,是吸收别国的文化来生吞活拉,使之适合外国而成一种洋文化。”    彭明章感叹道:“    无自信力的守旧,如同没有防御的城,决然不牢;    无鉴别力的维新,如同没有缰绳的马,决然走不好。    日本的维新是按脚买鞋,我国的维新是削足适履。    结果一个是日行百里而不觉其苦,一个是寸步难移把着脚哭。”    郭校长说:    “食古不化和崇洋媚外,皆为子云中学大敌。    听说龙安首富王之鳌在上海开了一间叫‘四而楼’的酒家,很多人都不明白‘四而’的意思。    他们就去请教大名鼎鼎的上海公学胡校长,一位饱学海归博士。    胡博士也百思不得其解,放下脸面亲自前往四而楼,向王之鳌请教。    王之鳌大笑说,‘四而’取自《三字经》的‘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图个一本万利的彩头。    胡博士听了,几欲晕倒。”    彭明章笑道:    “食古不化可怕,食洋不化更可怕。    国人在武汉创办的第一所幼稚园,全套照搬日本办园模式,连‘幼稚园’这个词,也是从日语中直接拿过来的。    湖广总督张之洞意欲将‘幼稚园’改为‘敬节学堂’,以维护中国礼法,差点弄成一个笑话。”    郭校长说:    “学校教英文的杨先生,曾讲他在英国求学时闹过的笑话。    他和同学初到伦敦,见每间卧房中均有一个很漂亮的大花盖瓷锅,放在床前柜子里,觉得有些稀奇。    那年除夕,大家做了五样大菜,每人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来盛菜,摆在桌上,邀请英国女同学一起吃。    不料英国女生看到摆放在桌上的大花盖瓷锅,个个大笑不止,大家莫名其妙之际问其故,答此物为英式尿盆。    好在还不曾用过,于是照吃不误,且特意留了照片为纪念。”    彭明章笑道:    “尿盆盛菜,不知者不怪,怕就怕食洋不化者将洋尿盆盛中国菜当成一种创举。    听说清室末帝崇洋之心不亚他人,他将自己的宫殿布置得像美国乡下的次等客栈。    中间是一张粗俗西式长桌,四周放着丑陋的椅子,桌上摆着一对粉色的玻璃花瓶。    而那些美轮美奂的中式家具,都被他弃置到后院去了。”    彭明章又说:    “京剧名角谭鑫培到沪演出,风靡上海滩各大学多有谭迷。    一天课间体息,教员们闲话谭老板的《秦琼卖马》,那位请教过王之鳌的胡博士插话:    ‘京剧太落伍,用一根鞭子就算是马,用两把旗子就算是车,应该用真车真马才对。’    在场者静听高论无人说话,一位黄先生立身而起道∶    ‘博士,博士,那要唱武松打虎怎么办?’胡博士哑然。”    郭校长说:    “满清道光之前误于妄自尊大,以后坏于妄自菲薄。    无论帝王或百姓,人生最大的愚昧是对眼前看得见的本分不尽力,而对将来未必靠得住的幸福苦用心。    他们不知道自己与众不同的优点,应竭力保存,就能生出自信力。”    彭明章说:    “有了这种力,就能遇困难而不灰心,处纷扰而不乱步。    学校有知识之庄严,人格之崇高,教学育人最应赋于学生这种自信力,这样如静水深流,思想方有家园。”    郭校长对彭明章的话大为叹服,他诚恳地说:    “子云学堂目前存在诸多问题,愚兄不堪其忧。    最让我痛心的是一些学生对自己的学业迁延敷衍,不知当前的要务未办得好,未来的计划也谈不成。    不做他眼前所应做的,将来不能得到所愿的。    这都怪愚兄魄力不够,有误人子弟之嫌,子云校长一职,由贤弟担任最合适。”    彭明章婉拒:“弟来子云,是助兄寻脱颖之才,育绝尘良驹,岂能反客为主贪恋职位?”    郭校长竭力让贤,彭明章坚辞不受。    他说:“弟知兄有苦衷,世间事只要不是一个人所能做得了的事,要做起来就得用人。    而所用之人的好坏,很可能决定这件事的命运。    如果碰上了用人恰用得好,那事情也就必然做好了。    这‘恰用得好’,确有‘碰’字一说,这和旧式包办婚姻要和睦一样。”    彭明章这话切中郭校长心病,郭校长感叹道:    “愚兄的心事只有贤弟看得准,子云校董多,荐举的教员各样人都有。    这‘人’实在是一件很稀罕的宝贝,叫别人无论如何看不定。    不但你与一个人乍相逢,不能一下知道他有几分才干和几分可靠。    就是你同他相处得很久,顶多知道相处段时间的表现。    所以说‘人’这件宝贝,呆板起来固然呆板得十足,而活动变化起来也变得快。    要用人恰到好处,真的只有碰。”    彭明章笑道:    “这不奇怪,你若跑进民国任何机关去,一定可以听见用人的和被用的都叫苦连天,这个怨那个,那个怨这个。    不是说某某做不来事,就是说某人不可靠,越是大机关,这种叫苦连天的声浪越高。    用人的和被人用的都这么难,不用或不被人用又不行。    所以无人可用和无人相用更难,而且越是清高的人越难。”    郭校长说:“贤弟一向以‘出世不鄙功名,入俗勿忘清高’自诩,愚兄深为叹服。    追求功名是凡人情怀,淡泊名利是圣人情怀,然圣人亦是从凡人修炼出来的。    你我皆凡人,心存些许圣人情怀,功名就包含着社会责任,清高也寄寓着自律信条。”    彭明章说:    “有人感慨半生跋涉,人生途中,对眼前困境常视作深渊,日后回顾不过溪涧小沟;    对眼前得益也常视作金山一座,日后回顾不过一片过眼云烟。    到能悟此道时,大多已劳碌半生,无暇有所追悔矣!此语弟是感同身受。”    郭校长说:    “愚兄亦感同身受,每遇世俗之人,心生厌恶。    然每天在子云看到同学们风华正茂的神色笑语,不仅脱去了俗气,而且感到世界都清凉了。    子云不会辜负贤弟,望贤弟也不要辜负子云。”    彭明章笑道:    “恭敬不如从命,这样吧,郭兄还作你的校长扮红脸,小弟作你的教务长扮黑脸,不知这样能否为郭兄分忧?”    郭校长大喜道:“贤弟性情中人,深知愚兄心软不治事,面软不治家,你的分忧之谊,愚兄已勒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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