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明章的小夫人,原是省城常府大家闺秀。 小夫人的父亲常老先生极为保守,厌恶西学如仇寇。 他言维新是假借吸收文化之名,散毒种祸,误导国人特别是读书人背道天良,违反人情,颠倒是非。 以至于阴阳易位,内外不分,亲疏莫辨,上下错乱,黑白混淆,香臭不知,泮水清波,遭此污秽。 常老先生自号“常八九”,意谓不如意事常八九也。 他讨厌洋人,偏偏常府附近起了一座哥特式建筑殿堂。 常老先生天天看着蓝眼金发神甫进进出出,气不打一处来,写了一幅对联贴自家门上: 望洋兴叹,与鬼为邻。 常老先生的儿子性情与父相反,私宅全是西洋家具,还有西洋留声机和唱片。 常老先生每次从儿子门口经过,都会闭着眼睛捂着耳朵。 一天他见儿子居然当着他的面吸西洋雪茄,不禁勃然大怒: “我在,尔敢如是;我死,汝夷服骑射作鬼奴矣!” 他怒罚儿子跪暴日中,以儆其后。 常老先生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两姊妹韶华之年,年龄相差不大,却性格迥异,时让外人感慨唏嘘。 大小姐曲眉丰颊,雅步纤腰,斯文好静,翰墨初通,女工最善,呆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常老先生最为喜爱。 二小姐如花欲笑,但性豪侠喜男装,路逢勇士敢呈剑,钢刀能断不能弯。 她还想把闺名‘淑兰’改为‘木兰’,把常老先生气个半坏。 后来常二小姐听说满族姑娘惠馨,为兴女学殉身自殒,遗言于世: 愿将一死,以动当道,请拨款,兴女学,图自强。 常二小姐就要去西学堂念书,常老先生不允。 常二小姐搬出惠馨女士遣言,说自己不能辜负惠女士,不然她亦“愿将一死,以动吾父!” 常老先生无奈奈何,只得送女去西学堂。 彭明章省城辅佐伊督时,为推行议会“剪辫易服”决议,曾到省城各处学堂演讲。 一次常二小姐作为学生代表向彭明章提问: “总监提倡易服剪辫、天足、禁烟,强制市民遵行,几乎把一城民众得罪光了,岂不是稻草人点火,自寻祸端吗?” 彭明章把常二小姐误认为男学生,他说: “好小子,口袋里装锥子,你的问题锋芒毕露哟! 人类在本质上是矛盾的,他们喜欢进步,却害怕变化。 我今天得到很多的恨,明天可以得到更多的爱。 只要是民众幸福之需要,我将全力以赴,而使政事顺利推行。 任何新政伊始,新规实行之初,有不赞成者,有嫌烦累者,这很正常。 如禁缠足,妇女反对,男人赞成;剪辫易服,男人反对,妇女赞成。 但我坚信,为民众兴利除弊,民众终会认明利害,从而协力以赴,助推措施施行。” 彭明章回答完,常二小姐又问:“我们青年学生如何得到自由自主?” 彭明章略为思索后说: “自由是不被牵,自主是不依靠。 平视权威,你会变得气宇轩昂而高贵;学会尊重法律,你会活得心安理得,即自由。 攀附而升,名曰攀升;不攀附而升,名曰飞升。 攀升是依靠,是不自主的;飞升是不依靠的,是自由自由的。 总而言之,你们若不假借思想而思想,不假借知识而知识,是不受牵,是飞升,是自由的,是自主的。” 学生们对彭明章的回答,热烈鼓掌。 彭明章等同学们略为安静,大声提议常二小姐带头剪掉长辫,为同学及家长作出榜样。 常二小姐的同学欢呼着,又热烈鼓掌,彭明章却有些莫名其妙。 常二小姐脸蛋一红,她知道彭明章将女扮男装的她,当作一位真正的青年男生。 从此常二小姐心里,住进一位白马王子: 骏马四蹄翻飞似掣电,一尾飘霜不染尘,马上人戎装英姿,丰神俊逸,休休之容不失蔼蔼之色,令人一见倾心。 剪辫就是革命,常二小姐觉得自己应该帮彭明章做点什么。 自己的长辫已当众剪掉,不如回家劝父亲和哥哥剪掉发辫,劝姐姐放脚。 常大小姐对妹妹打心眼里佩服,她赞同康梁师徒关于女子缠足的观点:中国女子缠足,其刑若斩胫,应禁妇女缠足,以全肌肤,而维俗化。 常二小姐不缠足,穿衣不像她那样老是上衣下裙两截衣裳,妹妹改学男装,有时长衫、小褂,外加圆顶带周边帽檐的遮阳帽,俨然以翩翩少年出现于大庭广众之中,堪称时尚,风头尽出,惹得一位才子为她写诗描像: 趋重时风各性天,女郎偏不爱婵娟。 长衫领褂遮阳帽,自诩翩翩美少年。 常大小姐在妹妹的劝说下悄悄解放了自己的双脚,对妹妹的新式皮鞋也钟爱有加,不过她穿皮鞋,得先塞进棉布,这样走路鞋才不会脱脚。 常二小姐的哥哥已遵令剪掉发辫,像她一样留得一头齐肩散发,玉米穗须一样披在后脑袋上,着衣还一改宽袍大袖旧样式,改为长袍小袖。 常老先生常八九很恼火,他难阻家里的“维新”和人心思变,对儿子和常二小姐剪辫后的大背头发式深恶痛绝。 他称这种维新后男人流行的发式,为“马桶盖子”,他摇头晃脑气哼哼吟道: “长袍小袖斗新装,短发披肩意气扬。 时俗频年多欧化,将来恐会剃成光。” 常八九不肯改变自己,仍然一副遗老打扮,对襟马褂,方领马蹄袖,缎靴荷包俱全,脑后垂辫一条,长约二尺八。 常二小姐决心革常老先生长辫的命,她回家乘父亲午后倚椅打盹,持剪刀“咔嚓”一声,剪掉了常八九的发辫。 然后她把断辫丢在地下,赶身出家门奔逃到学校,常八九差点没被气死。 常二小姐对自己秀发的“革命”,不想给自己带来一个大麻烦。 一天她从学校回家,在校多喝了水半路尿急,她赶紧往家赶,不想愈急愈憋不住。 水火不容情,常二小姐见路边有一简易公共茅厕,一头扎了进去。 她正解裤带的当口,只听得旁边蹲着的一半老徐娘大声尖叫:“流氓,流氓!” 跟着另一个女的也叫了起来,常二小姐吓了一大跳,她闹不清流氓在哪儿,忙提起裤子往外跑。 惊叫的女人们跟上来,对常二小姐又打又骂。 路边行人也围过来,打这钻进女茅厕占便宜的坏小子。 常二小姐蹲地上护着自己的头叫:“不要打,不要打!我是女的。” 打的人下手更重了,“打的就是你这冒牌货!” 彭明章带着马队在街面巡察,听到打骂喧哗声,策马过来。 他依稀记得被众人痛打的流氓,正是那位向他提过问题的青年学生。 常二小姐一见彭明章,哭了个梨花带雨,平日里的男儿作派荡然无存。 彭明章向常二小姐问明情况,传来附近的巡警,巡警认得是常二小姐。 彭明章说: “革命不是要改换性别,卿本佳人,质如弱水,鸿毛不浮,本色即美,本身自足,不需谋他成份。” 常二小姐被彭明章护送回家后,休学在家呆了两个月,秀发慢慢变长了,恢复了女儿本色。 她写信给彭明章示爱,表明自已宁作英雄妾,不作庸人妻。 彭明章接信一笑,付之一炬。 常老先生知晓此事,忙悄悄给常二小姐觅婆家,西城周姓富室颇为乐意,常八九即允婚事。 常先生做这一切,常二小姐全蒙在鼓里。 周家来迎亲,常二小姐以死相拒,誓言非彭明章不嫁。 常八九无奈,只得让常大小姐李代桃僵嫁入周家。 彭明章幽困省城时,时局风云雷电于他无牵无涉,他沉睡在平庸中。 常二小姐常去探望,两人相谈甚欢,让他寂寞的时光如同烛照。 但常二小姐对他的示爱,彭明章总是婉拒,他不能用他的中年颓唐,误了她的大好芳华。 脱困省城后,彭明章不辞而别,悄然归隐龙安。 常二小姐得知,匆促留书父母,青衣小帽女扮男装,一路尾随彭明章也到了龙安。 她到彭家对韩夫人直抒胸意,她这份相思之病,已无药可治,除非彭明章娶了她。 韩夫人感常二小姐情倾彭明章坚贞不渝,力劝丈夫迎娶,她愿两人姊妹相称,不以先后论大小。 当然韩夫人的超然大度,也有她心中苦处,她嫁彭明章多年未育,虽将小高澎视为己出,然心病难了。 彭明章拒赴钟大棒宴请不久,曹友贵又设宴龙安,亲自登彭宅相邀,彭明章再三婉拒。 彭明章不允,曹友贵不起身,张飞战马超,相持不下。 韩夫人出来相劝,彭明章勉强答应。 曹友贵盛宴之中,招来美妓十余人,于席中选色征歌,嬉笑取乐。 彭明章看不过去,出去找一老乞妇到席前乞讨。 老乞妇每啼哭呼告一声,他就给银元一块,满座雅兴尽失,不欢而散。 此事一过,再无龙安达官显贵相邀,彭明章终得清静。 他甚为得意,门前贴出一联: 昨夜东风吹梦远,梦里江山更好; 今日青畦满目新,杯中村酒尤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