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前叫郭文龙“老校长”、人后叫他“郭伯伯”的小同学,是彭明章的二儿子彭开来。 彭开来的母亲常二小姐因他难产去世,彭明章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喜欢这个小儿子。 而郭校长喜彭开来小小年纪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待他胜过亲生儿子。 彭明章庭训甚严,两子每日黎明即起,须大声诵读课文。 郭校长赞彭氏两子颇有乃父一身洒脱气,彭开济别有一种休休之容,蔼蔼之色,给人一种初见本是陌路人、心底却是旧时友的感觉。 郭校长之子郭有作,与彭家两兄弟交情莫逆,彭开济曾调侃郭有作若是生活在唐朝,一定会和骆宾王称兄道弟。 彭开济认为郭有作骨子里和骆宾王一样:天生一副侠骨,专喜欢管闲事、打抱不平、帮助痴心女子打负心汉、心底还有些革命情结。 郭有作听了,笑称“彼此彼此,咱两大哥不说二哥。” 郭校长更喜欢彭开来,说他心专绣得花,心静织得麻,学海无涯勤作岸,云程有路志为梯。 川人举办本省第一次国货展览大会,彭开来将一周姓同学家的木质脚踏仿纱车进行改造,学校送到省城参展,竟一举获得头等奖。 彭明章在绵州购买了一座老宅子,当时后院已被原主人租给黄师傅,黄师傅是颇具盛名的川剧艺人。 彭明章就自住前院,后院仍让黄师傅居住。 黄师傅晚间若不登台,喜与伶界同行在家说戏,有时还对问对唱,常常要到深夜才散,因而起床较迟。 彭家书房和黄师傅卧室一墙相隔,往往黄师傅入睡未久,彭家两子起床晨读,睡眠难免被惊,心头恼火得很。 黄师傅只得敲击墙板,求告彭氏兄弟声音低些。 两孩子对长者一贯谦恭有礼,黄师傅央告几次以后,两孩子就此晨起后,双双转到天井里念书。 黄师傅心存感激,周末他有戏时,总是给彭明章送戏票,邀他前往指教。 彭明章有时若不能赴约,就命两儿子前去。 川剧融合高腔、昆曲、胡琴、弹戏、民间灯戏五种声腔艺术,具有独特的感人魅力。 彭氏兄弟耳濡目染、日积月累,竟双双成了川剧戏迷。 演员出演川剧,身上没几项绝技,戏台上很难立足,黄师傅身上绝技不少,他最拿手的是变脸和砌末藏刀。 他在《白蛇传》中饰演紫金铙钹,将半截脸改为全脸,在与白娘子的打斗中,次第变出绿脸、红脸、蓝脸、白脸,复变金脸本相,浓眉络腮胡,给观众强烈的雕塑美和狰狞感。 川剧的砌末是增强表演功能的神奇之物,刀枪把子在演员手中能耍出出神入化的绝活。 黄师傅最让观众津津乐道的一招,是在《打红台》中的“藏刀”,藏刀特技,让黄师傅恰到好处表现出一个惯贼的阴险凶狠。 剧中黄师傅饰演流氓袍哥肖方,手执鬼头刀上船,见庚娘和金大用害怕,就脱下长衣扔给金大用。 这时“肖方”只穿一件紧身褂子,胸脯裸露,连小刀也难藏身,鬼头刀不见了。 金大用抖开长衣揉作一团扔还“肖方”,夫妇俩上船。 “肖方”接衣在手,身转着、动着、腿弯着,没有刀。 然而他神色一变,刹那间,“肖方”抽出鬼头刀,向金大用劈去,台上台下俱惊,不知这刀何处飞来。 彭开济想学“藏刀”,彭开来想学“变脸”,黄师傅爽快答应指点,虽然两孩子并不是他正式的弟子。 三天时间,转眼即逝。 工作室里郭校长和彭开来相视而笑,各自把思考的结果写在手心上。 一老一少同时伸拳互看,不由会心大笑,两人掌心二字均为“丝攻”。 两人方向既定,问题也就不难解决。 在爷儿俩的信心和手掌茧疤递增之下,他俩制造出一根一厘米长而有三十四圈的螺丝钉。 郭校长激动地说: “孩子,这颗小小的螺丝钉,也许是我国目前最小的螺丝钉。 接下来我们全力对付刀口,这攻关如开顶风船,不进则退。” 彭开来说: “郭伯伯,我晓得越往后,困难越大,但我不怕! 一切都不难,只要我们肯做。” 郭校长说: “真是一个好孩子!有志不怕年纪小,无志枉度百岁春啊。” 刀口是用玛瑙做的,硬度相当大,即使街上的玉器店,最多也只能磨制到千分之一精度,这跟爷儿俩理想中的要求,还差十分之九的距离。 郭校长说: “世间事,无不劳之功,无不勉之效。 爱国不是空言所能做到的,最需大家拿出勇气和信心,拼出命来。 劳心者费心,劳力者费力,才能有救国的实际。 吃苦耐劳与忍耐,是现代国家国民必具的条件,我国今日的环境,更要求每一个国民要十二分的吃苦耐劳和忍耐。” 彭开来说: “郭伯伯,报纸上有人老是鼓吹‘举起你的左手打倒**,举起你的的右手打倒CPC分子’,他们是不是疯了? 我们应该双手反对**,而不是追杀同胞把国家搞得混乱不堪。 而且所谓的赤匪反对**,比他们更坚决更彻底啊,他们这样做不是在帮**的忙吗? 我觉得救国图存,必须借助科学的力量。 真正征服美利坚西部的东西,不是西部牛仔手中的六响连发枪,而是三样让土地低头的发明。” 郭校长不无担忧地说: “孩子,你这些话心里想想可以,或关起门来爷儿俩说说也可以,但千万别在外边说。 一个时代的变化,落到个人头上,即使是一粒尘埃,也会重如泰山。 在这个动荡的年代,有些人的灵魂翻不过墙,他们虽然曾是孙先生的追随者,但他们背叛成瘾,不惜分裂民众,摧毁信任和真相,良知下限永远在降低,从来不会上升,所以远离政治,沉默是金。” 彭开来似懂非懂点了点头,郭校长饶有兴致地问: “你刚才谈到美国的西部开发,讲三样发明征服了蛮荒土地,给伯伯讲一讲,是哪三样发明?” 彭开来说:“是于先生课堂讲给我们的,美国西部先驱移民,虽是一些坚强不屈的硬汉子,可以使手边能得到的装置发挥最大的作用,但他们往往不得不在荒野中生活一年左右,才能使土地得以有收成,使土地适宜放牧。大片野草覆盖了西部大草原,它们的根像纠缠不清的线网深埋在泥土中。” 郭校长笑道: “学生怕考,农民怕草,哪个国家都不例外!我猜这三样发明之一,应该跟除草有关。” 彭开来说: “郭伯伯回答正确,第一个发明是迪尔钢犁。 十九世纪初期那种耕犁,对付不了美国西部大草原,坚硬的草地往往把犁折断,或是让铸铁制成的刀刃卡住拔不出来。 即便犁不损坏,开垦草地也需要十头或十几头牛才能拉动犁。 直到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后期,约翰·迪尔发明了用第一流光滑锯刃钢制成的犁,草原才适宜了耕种。 迪尔钢犁套上两头牛或两匹马,就可把那坚硬的土地翻动起来。” 郭校长说: “这土地开垦出来种庄稼,肥是庄稼宝,无肥尽长草;五风十雨,五谷丰登。 这两句老话是说种庄稼离不水利和粪草,我猜另两项发明与此有关。” 彭开来笑道: “郭伯伯这回只答对一半,一旦草地犁过又下了种,谁愿意看到庄稼遭牛群践踏呢? 可牛群又不是那么好对付,草原那么大,建栅栏的费用简直是天文数字。 1874年,约瑟夫·格利登取得了一种实用的铁蒺藜专利权,他发明的这种铁蒺藜号称‘比空气还轻,比酒还有劲,比尘土还便宜’,很容易就可以把它弄成围栏。 谁买得起多少铁蒺藜,谁就可以围进多大的土地,因这种强有力的铁丝网,可以把已经驯服的牲畜围在里边,并使那些野生的牲畜闯不进来。” 郭校长笑说: “看来中国人的老话,不一定对外国人管用,我说对的那一个发明是什么呢?” 彭开来说:“这个是风车。” 郭校长惊讶道:“风车?” 彭开来说: “对,风车! 美国西部草原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风又转动着风车,把深井下面的水抽上来,变成水槽或提桶(饮用)里的水,使成千上万亩干旱土地得以新生。 这种可以通过邮局买来的已拆成零件的风车,耸立在大草原上像岗哨一样,到处可见。” 郭校长说: “一个不起眼的发明,有时可以改变历史的进程,这就是科学技术进步的力量。 花开在春天,读书在少年,孩子,珍惜光阴,努力学习,马靠奋蹄越山岭,人靠志气展才华。” “郭伯伯的教诲,开来牢记在心。”彭开来迎着郭校长殷切的目光说。 为制作理想的刀口,郭校长从玉器店购进十几种粗细不同的金刚砂,爷儿俩像玉匠似的,一来一回,一推一磨。 这一磨数月,指甲被磨变形,指头磨得皮开肉绽,终于磨成所需刀口。 刀口大功告成,爷儿俩尝过黄连苦,更觉蜂蜜甜,欢欢喜喜连夜将天平装配起来。 可这凝结爷儿俩无数心血的天平,虽有灵敏性,但没有“静点”! 要组合这些零部件求得“静点”,这比造螺丝钉、磨玛瑙刀口还难千百倍。 “唉,真是想得到的事未必做得到,做得到的事未必想得到。无资料可参考,无经验可循,即使明如镜,终是隔一层,天平静点是我们难以迈过去的沼泽地,也许是一处绝境。”郭校长颇为沮丧,他己诚实到冷酷的地步。 作为一种能准确称量到0·1毫克的仪器,温度变化引起的空气对流、来自房门或窗户的气流、天平的移动等因素,都会影响物质称量的准确性。 如何确定天平在不载重和载重情况下的平衡静点,是一台标准精密天平的灵魂。 彭开来知道凭工作室简陋的条件求得天平静点,工作量大得惊人。 他对郭校长说: “郭伯伯,您常对我们讲,科学求索路上宁可身冷,不可心冷。 伯伯的心是热的,小侄的心也是热的,这就够了,再苦再难我会陪着伯伯走下去。” 郭校长说: “伯伯惭愧的很,有你青春活力作杖,伯伯再不感叹‘白发不随老人去,看看又上少年头’了。” 自此爷儿俩愈挫愈勇,二人以顽强的意志、惊人的毅力、百折不挠的精神,足足花了两年时光,终于成功制造出第一台由国人独立制作的万分之一化学分析天平! 消息传出,省城和外埠一些高等学校争相定货。 彭明章筹款让郭校长办起校办工厂――子云天平厂,所造天平从铭牌的写字、零件的镀、漆,厚玻璃的钻孔,以及盒子的着色等,无一不经过反复的实验和改进,力求尽善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