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媚娘所开的大风吕屋里,媚娘和查二两人按照日本习俗洗起了混浴。 两人在热水里一番嬉戏后,媚娘拖着热腾腾的身子从澡池里出来,双腿交叉坐在椅子上伸个懒腰,慵懒的感觉就像一只晒着暖阳抻长条、翻肚皮的波斯猫。 查二看直了眼,像一只对外物产生兴趣的狗:从水里伸出脑袋,竖起耳朵,嘴巴微张,身体前倾,两眼放光且目光集中,就差前肢作抬起状,似乎想有所行动。 媚娘看在眼里,拨弄一下头发,从果盘捡起一枚樱桃,舌尖轻触,尽可能慢慢放进口中,查二一下子血脉贲张…… 当查二在媚娘身上平静下来时,如同得到满足的狗,放松全身肌肉,呈现出一副安逸的样子蜷伏在主子身边。 媚娘幽幽地说:“你的同胞,都想要你的命,我,我们日本人,只想保你的命,还遂你的愿。” 查二说:“人高惹祸,树高惹风﹗想杀我的人,是出于嫉恨。我的这个国,自从受了外洋武力的压迫,就如同一个人被碾子压了一遭,不但将身体压得失了原形,并且将魂灵也压出去了,又使无知之辈,操持军政之权,如同纵容小儿玩弄快刀,结果不但伤了别人,并且伤了自己――这样的国,不要也罢﹗和大日本帝国共存共荣,是查某万分的荣幸。” 媚娘说:“你这番见识了不起啊,以中国军々阀泄私愤的坚心去报国仇,你的国可称霸东亚;以不良军人对待老百姓的勇气向外而施,大日本帝国哪有这么容易将满州收入囊中?像你这样能兢兢业业创造出成果的人物,往往经常要遭人的攻击诽谤。嫉妒,真是扼杀人才的一把刀子。” 查二毕恭毕敬地说:“饮水应思源,我晓得谁对我是真好,那些想杀我的人骂我是走狗,其实狗是忠臣,我是忠于大日本帝国的忠臣。” 媚娘高兴地说:“哟西哟西,真美人无须调脂弄粉,真名士决不故意矫情,查桑快人快语,是大大的忠臣!不象南京当局自从‘不战而退’与‘望影而逃’改为‘战略作用’与‘预定计划’以来,中国再没有‘败将’。” 查二说:“还有自从‘寡廉鲜耻’与‘奸盗邪淫’改为‘经济压迫’与‘环境不良’以来,中国再没有‘坏人’了。” 媚娘听了,大笑不止――查二已成为她这位独唱者的苍白和声,王之鳌曾经可以反驳她,那时她这位高端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形式存在,而现在,对查二可以心不慌手不抖地这么做了,她非常享受查二眼睛里表现出的驯服、恭谨和诚惶诚恐。 查二也乐得拍了拍自己肚皮,像极了把肚子翻过来,向主人表示服从和绝对信任的宠物狗。 这只日本人眼里的忠犬,国人眼里的恶狼,有人欲对他抡起棍棒。 在大勇的坟前,梁栋和彭开济发誓要为他报仇。 彭开济说:“除掉查二为何这么难?” 梁栋说:“狗跟在主人身后才厉害,他有日本人罩着,哪能不难?” 彭开济说:“小鬼子太可恨了!我读历朝史书,看我国从来所遭受异族的轻蔑,没有较‘九·一八’更甚的,一时之间,失地之多,也没有如‘九·一八’失之多的。我不知将来作史的人,关于这段痛史,要如何下笔,将来读这篇痛史的人,要有什么样的批评?大勇和查二,他们又作如何的评判?” 梁栋叹口气说:“我想后人都说‘誓死’与‘牺牲’不可轻于出口,去年讲‘誓死不弃防地的人’,现今多在一边养尊处优,作威作福去了;去年说‘为国牺牲的人’,现今多在一边安享富贵,倚翠偎红去了,所谓誓死者,是让别人誓死,所谓牺牲者,是使别人牺牲,这种言不顾行的愈多,国耻愈大,国亡愈速。” 彭开济说:“从这点来说,大勇的血是燃烧着的,他本能地为了国家毫不犹豫地、孤注一掷地奉献着自己的一切,后人会为他致敬!因为无数如大勇一样爱国前辈,让他们拥有歌唱的权利,而不是亡国奴的悲泣,其悲悯壮烈,在千载之下,将余音尚存。” 梁栋说:“我更愿意我自己的孩子为他的父亲而骄傲,难道你不愿意,郭蕙风对你的好,真令人羡慕生妒喔。” 彭开济说:“小鬼子铁蹄下,我们的友情或爱情能否久远,已成为一种奢望!日寇不灭,国无宁日,为了朋友及爱人的欢笑,为了敌人去死,我唯有战斗。” 梁栋说:“不只你唯有战斗,还有我!我们为我们的土地、为我们的孩子而战,但所有这一切都要付出很高的代价。我现在有个想法,我们这样自发的单打独斗,成得了气候吗?我怎么都觉得我们好像一只盲目的小船,所有方向的风都是逆风。当今国弱主义多,如六月里的苍蝇,一天不知要产生多少,令人头昏眼花,心烦意乱。” 彭开济说:“你不会对‘**’行动打退堂鼓吧?大勇可是尸骨未寒啊!不过即使你有这种想法,我也会理解,毕竟许多报纸攻击血魂锄奸团诸多行动是一种‘忿战’,只应战而不实行非常救国策略,作的是无用功。” 梁栋说﹕“退堂鼓,我绝不会打,只是心里多了点疑惑。我表哥告诫过我,当今应对国难的主张多如牛毛,其实是社会分裂、悲观甚至内讧的表现,国府里也至少有两派,忍耐和牺牲两派。” 彭开济说:“我略知这两派的主张,前者认为若抗日战事一开,就不能‘剿共’,势必撖百万‘剿匪’大军,给G党以绝好机会赤化后方;而牺牲派认为日本侵华无止境,忍耐的结果势必使人心瓦解,志气丧失,促寡廉鲜耻的国人蜕变为向日本人求富贵的汉奸,国将不国,不如放手一搏。” 梁栋说:“你知道的真多,我表哥说,不管是忍耐派还是牺牲派,遵循‘一个国家,一个政党,一个主义,一个领袖’就是正道。” 彭开济说:“喔!你表哥在哪里高就?” 梁栋说:“一个以复兴中华民族为己任的组织,主要工作是抗日备战,具体通过在各省开设国民军事训练委员会,对高中以上的学生进行军训。他欢迎我俩随时加入,一是避免我们目前‘不成葫芦不成瓢’这种不成气候的境况,二是前程看得见摸得着。” 彭开济说:“抗日备战?很好!只是官场如戏场,我怕我们进去了,只不过是随班唱戏而已,甚至不如。” 梁栋问:“你此话怎讲?” 彭开济说:“我平时爱演戏,得出一点体会,演员无论名角次角,无论生旦净末丑,只要登台,无不怕观众叫倒好,无不大卖气力,大显精神,所以他们扮演的君臣父子夫妇朋友以及将相卒仆,全能尽其所能。真是装什么,像什么,扮什么角,尽什么职。” 梁栋说:“你放心,爱国是行为,不是空言;是牺牲自己,不是牺牲别人;是尽义务,不是图富贵,是尽国民天职,不是滥出风头!人人只以言语爱国,国将不求亡而必亡,所以不论什么环境,我当凭天理良心,殚精竭虑以抗日驱寇为天职,此心不变,日月可鉴。” 彭开济说:“你言重了,我从来不怀疑你的操守。我甚至在想,人人都能你一样以行为爱国,国不求强而必强!” 梁栋笑道:“你快把我说成圣人了,将自己看成圣人的,必把他人看作混蛋。” 彭开济说:“达到这种程度,天良就真闭了,两眼真瞎双耳真聋了,如此任什么良言善行也打不开这人的心门,触不到他的耳目,久而久之,就养成一个实实在在、的的确确的混蛋。天下人自知是混蛋还可,最可恨的是不知自己为混蛋,因天下坏事全由他们做出来,天下的扰乱,也是他们酿出来。” 梁栋说:“你不要指桑骂槐了,凡事以个人为主体,环境不过是四周的情形,正如桂花在粪厂不失其香,狗屎在花丛不失其臭,也许愈有不良的环境,愈能造就非凡的人物。牢骚太盛防断肠,只怕国亡之后再无国,纵有许多高明方法和远大政策,再也无法施展。” 彭开济说:“你快说服我了,不过入伙你要给我一点时间,‘**行动’不能中断,最好还是由我俩独立完成,以慰大勇在天之灵。” 梁栋说:“抗日杀奸,同心同德,克敌致果,这是我们的誓词。我三人的任务未完成,大勇不会瞑目,我俩还需并肩战斗,希望今后也是如此,你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彭开济说:“必须的,一个拿不起,两个抬得动。” 梁栋说:“三个不费力,四个更轻松……今后我们的队友会越来越多。” 彭开济说:“我非常期待,汉奸和小鬼子多得像河里的石头,人少了咋杀得完?抗日战场上的战友,应是韩信用兵――多多益善,这样也少了唯唯诺诺的Yesˉman!” “”Yesˉman?梁栋看了一眼他表哥送他的手表说:“时间不早,我有点事要去找一下我表哥。” 彭开济说:“我也得去看我姐,明天见。” 两个年青人分手后,彭开济径直去高澎住处,他想向大姐征求意见。 大姐总是很忙,用弟弟的话说,“她的心生在别人身上的,别人的心反而生到她身上去了”,无论在生活或工作的舞台上,她表现得既是那么优美,不是那么强有力,或者如她的许多外国友人所说,“她就像那种伟大的中国式妻子一样,默默隐于幕后,而实际上却撑起了半边天。” 高澎现在公开的身份是顾先生的私人助手,她按顾先生的要求,给一些同情中国追求公众正义的国际友人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譬如“拒绝扭曲我所目睹的现实”的国际新闻记者伊罗生,总是对那些远离现实的学究式的历史研究抱以善意的嘲笑,他在高澎等人的帮助下,在上海创办了一份自己的报纸《中国论坛报》。 伊罗生曾任伦敦《每日快讯》驻华记者,发表过许多关于日占区的揭露性见闻,他在热河承德报道: 日本人在这里修筑公路、铁路,军警维持社会秩序,似乎有一点繁忙的进步景象,然而同时,他们向农村征收苛税,农民们不得不靠种植罂々粟来缴纳重税,我看到了一片白茫茫罂々粟花开的景象。 我向种植者询问了诸如怎样把花心的荚果捣碎等等技术问题,又花了几天功夫收集散落的荚果。 农民提供的鸦片帮助日本人实施毒化华北地区的计划,日本人想得到的决不仅仅是税收,也不同于1917年以前英国人向中国出售印度鸦片,我认为日本人还另有政治目的…… 伊罗生在报纸社论中尖锐指出:一战以来,西方列强将德国在中国山东的特权当作抢来的贼赃送给日本,当时的北洋政府无力捍卫本国利益,今日自日本外务省情报部长天羽英二发表“四·一七”声明以来,日本之野心将使中国仅在空名之独立与主权,而成为日本之保护国,这是东京当局独吞中国的亚洲门罗主义! 而南京当局仅是东京的门垫子,进出都要踩一脚。而南京除了忍气吞声,就是恣意管制国民言论,让国民变成唯唯诺诺的Yesˉman。 《中国论坛报》除了报道每日综合新闻,还刊登左翼作家的短篇小说译文,并且大胆报道在上海的**人由于遭到国M党、青帮秘密组织的迫害而导致的失踪、引渡、关押、杀害等事实,甚至指出上海租界工部局曾将三百多名被指控为GC分子的中国人引渡到GM党的刽子手手中,充分体现了报导的真实性。 伊罗生的这份报纸大受欢迎,但对于上海以外的读者,只能设法偷带出境,或者经由邮局按普通包裹寄出以及其他方式。 当彭开济找大姐征求意见时,高澎正应伊罗生的协助要求,营救一位经常为《中国论坛报》撰稿的左翼作家刘先生。 刘先生携妻儿乘火车,在车站查出带有赤色思想的宣传小册子而被捕,高澎和伊罗生一前去交涉,总算成功地使刘先生的妻子和两个孩子获得释放,但刘先生的命运仍在不可知之数。 彭开济等到大姐回来,高澎见到大弟一扫心中不快,她很喜欢彭开济老成持重而又英气勃勃的样子,他心怀大我,庄敬笃励,总是运用才智在竞争着、挑战着、反抗着,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他私下里是个害羞、安静、不慌不忙的人,但当他登上拥挤的公共广场的演讲台时,他就成了一位挥洒自如的大演说家,他在台上用雄辩的言辞和吸引人的演讲让听众们陶醉。 高澎削个苹果递给彭开济,微笑着说:“父亲昨天来过,很担心你喔,老人家希望你以学业为重,疏远政治,提高自己的专业能力,牢守个性不随人摇旗呐喊。” 彭开济说:“大姐,北平的大学生喊出‘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难道上海就可以安放安静的书桌?” 高澎苦笑起来,这个问题她既好回答,也不好回答,作为秘密党员,根据组织原则,她得谨言慎行,即使是对亲友,上级希望她借助顾先生的关照打入国M党内部,接触其高层,为组织搜集情报,她得潜藏于黑夜,不为敌人所知,不为世人所知,甚至不为家人所知,只要吾辈努力,中华必然崛起。 高澎说:“平静的书桌,不仅仅是华北、上海安放不下,南京、成都……乃至龙安就能安放吗?自日本人的天羽声明发表后,藏本事件、迁安事件、宫越事件、察东事件、张北事件……都若出一辙,惯用日本人在华失踪的讹诈伎俩,挑起事端,以便为侵略中国寻找借口。” 上海和南京相隔不远,张北守军为龙绵女婿宋将军二十九军部属,彭开济对“藏本事件”和“张北事件”知之甚详。 1934年6月9日,南京日本总L事馆称其副领事藏本英明失踪,随后扬言“应由**负完全责任,如无生还之希望,则日方将撒回侨民发动自卫。”并将在上海的日本宪兵派往南京,日舰云集下关江面,卸掉炮衣的炮口对准古城,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斯时,全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下关居民已扶老携幼,离家逃难。 南京宪警全体出动寻找,13日上午9时许,已三昼夜未合眼的首都警察厅调查课长得到消息,即刻赶赴中山陵,于紫金山洞中寻获藏本,而藏本为了所谓的“光荣使命”,不肯下山,经苦口婆心,再三劝驾,始行登车,于下午二时到达首都警察厅。 南京把藏本即送交日本领々事馆,粉碎了日方正在酝酿的更大规模的“攻势”。 1935年6月6日,四名潜入中国察哈尔省境内偷绘地图的日本特务,在张北县被中国驻军第二十九军第一三二师扣留八小时后放行,6月11日,日方藉此向南京当提出无理要求。 6月27日,南京当局指派察哈尔省代主々席、民政厅长秦德纯为代表,与日本关东军代表土肥原贤二以换文方式签订损害我主权的“察哈尔协定”,又称“秦土协定”。 南京当局同意从察哈尔省撤退中国驻军和国M党党部,解散抗日机关和团体,聘日本人为军事和政治顾问,这一协定的签订,使中国冀察两省进一步落入日本的控制中。 彭开济说:“国民政府一味退缩忍让,以为能换来强寇的怜悯之心,真是比三岁孩童还天真!我毋宁死,决不作‘Yesˉman’!” 高澎说:“我知道你对那些嘴里全是主义、心里全是生意的人十分痛恨,但我们当前所处的环境,对讨厌的人和事露出微笑,是你我必须要学会的恶心。” 彭开济说:“我明白了,我也知道怎么去做了。” 彭开济隐约感受到大姐在暗夜中无声潜行,用信仰照亮未来的路,为了让更多的人看见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