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工，你是同盟会的人吧。” 　　 庄龙点头承认了。 　　 “那你认为我对孙先生，是什么态度？” 　　 秦牧这样一问，庄龙有点发愣。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句话有很大的问题。 　　 因为秦牧从来没说过孙先生一句话，甚至昨天他和学生们的交谈，都没提这个名字。 　　 秦牧只是说，要通过亲自劳动来改变这个社会。 　　 那么自己为什么会认为秦牧对孙先生有误会呢？ 　　 这个逻辑是怎么推导出来的？庄龙是留洋的学生，不是农民，他有科学的头脑，讲道理。 　　 可是这道理不能想，他一想之下，发现自己真的简直无法张嘴了。 　　 因为这个逻辑的前因是，他认可了秦牧的话，也认清了孙先生做的事。 　　 秦牧说劳动改变中国，是正确的。 　　 孙先生人在国外，没有参加任何改变中国的劳动。那么自己下意识的要为孙先生辩解一番，所以他才说秦牧误会了孙先生。 　　 其实秦牧什么话都没说。他不但没说孙先生，也没提同盟会。 　　 庄龙顿时额头就冒汗了。 　　 他和秦牧不是没有过交流，但是那种交流，是纯技术的，只涉及专业知识。 　　 这种社会性问题，秦牧从来不提。 　　 庄龙下意识的以为，秦牧只是个技术官僚，不是一个政治家。 　　 他是可以被自己争取的。而且自己在同盟会，主要负责宣传。自己可是这方面的专业人才。 　　 哪成想两人之间，扯闲篇时候轻松自在，可是当他刚要开始宣传同盟会时候，第一句话就错了。 　　 一错再错，庄龙发现自己根本没法讲第二句。 　　 这怎么说呢。他已经下意识的认可了秦牧的话，认为他不但说的正确，做的也正确。 　　 米脂的确被秦牧建设成了人间天堂，他不能违心的当看不见。 　　 而且电厂，变电站，电灯电话，也是他付出了辛苦的劳动才建设出来的。这里有他的功劳，他也不会否定自己。 　　 不能否定自己，也不能否定秦牧，那否定谁？难道是同盟会，难道是孙先生？ 　　 周素馨亲手为庄龙斟满了酒。 　　 她才不关心什么同盟会呢。她看中庄龙的，是这个人在电力行业的本事。 　　 周素馨这时候隐约的猜到秦牧有逐鹿天下的雄心。当然，如果秦牧说自己其实要称霸全世界，估计周素馨会吓坏。 　　 称霸全中国就足够好了。那一日在华清池的温泉中，杨贵妃仿佛穿越千年附体在她的身上，周素馨不知不觉有了一颗皇后的心！ 　　 男人领导男人，女人领导女人。 　　 秦牧统治全中国的男人，我，周素馨，要做全中国女人的偶像！母仪天下！ 　　 有了这个本质变化，她看人的角度自然不同了。 　　 每个人，除了秦牧之外，都是她可以利用的棋子。 　　 庄龙，你有本事，来为我男人打工吧。 　　 大美人亲自斟酒，庄龙也有点受宠若惊。 　　 如果这是在上海滩，他一个小小的技术人员，绝对坐不到周大美人眼前，更不会有被大美人亲自斟酒的待遇。 　　 上海滩鱼龙混杂，庄龙只是个小人物。 　　 而周素馨，无疑是永远站在顶端的那个女人。 　　 “庄工，你觉得我先生，比起孙先生如何？”周素馨一边化解着庄工的尴尬，一边引导着话题。 　　 这个话题，的确化解了上一个尴尬，可是却让庄龙陷入了两难的境界。 　　 在没仔细思考秦牧的话之前，庄龙觉得秦牧就是一个技术官僚，一个小县长而已。 　　 米脂才多大，你就是把这里建设成一朵花，也不过屁股大的地方吧。 　　 而且你在这里砸了多少钱，这还不是周家送的陪嫁——庄龙就是这样认为的。 　　 可是现在不然。他仔细想过秦牧昨天的话——王文君记性好所以原文转述，再结合今天自己的话，他发现自己太小瞧秦牧了。 　　 昨天那样的场合，换了任何一个人，如果对孙先生不满，对同盟会不认可，肯定会直接说出来，借机争取学生。 　　 可是秦牧什么都不说。甚至连同盟会孙先生，一个字都不提，他只是云淡风轻的讲了一个事实。 　　 但是这个事实太有力量了。在这个事实面前，同盟会，孙先生的一切作为，仿佛都没法摆在桌面上。 　　 这不对啊！世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庄龙飞快的整理着思路。 　　 “孙先生，是辛亥革命的首创者，他打响了辛亥革命第一枪，推翻了满清的统治。” 　　 “庄工，我们讨论事情，任何事情，最好坚持一个原则，实事求是。” 　　 “怎么？秦县长的意思是我没说实话？” 　　 “庄工，辛亥革命，狭义的说，指的是武昌起义开始，满清下台结束。第一枪在武昌打响，这时候孙先生人在美国。他究竟是用一支什么样的枪，能从美国一枪**？你可以告诉我吗？” 　　 秦牧心说，难道他是打的是洲际导弹吗，还特么那么准，直接打到武昌的楚望台军械所。 　　 周素馨差点笑了出来。 　　 这个男人，太能噎人了。 　　 “可是，秦县长，我那句话只是个比喻，武昌起义，是我们同盟会领导的。” 　　 “就我所知，当时同盟会的高层没一个人到武昌。不说孙先生人在美国，就连宋教仁和黄兴，也不在武昌。” 　　 秦牧说的都是历史事实。 　　 庄龙还试图再顽抗一下：“但是这件事，是同盟会推动的。” 　　 “如果你坚持，那我没意见。”秦牧不在这件事上再多说了。 　　 只不过庄龙这时候已经有点汗颜了。事实就如秦牧所说，武昌起义从头到尾都没见半个同盟会高层人影。事后大家把这件功劳戴在自己脑袋上，多少也有点羞愧。 　　 只不过时间过去几年，帽子戴习惯了。大家都当是真的。 　　 现在遇到一个爱较真的人，一下全露馅了。 　　 庄龙也是要脸面的，他不再把这件事拿出来邀功了。 　　 “秦县长，我承认你把米脂建设的很好，但是你做的这些事，要推广到全国，需要一个宣传途经。孙先生和同盟会，就是为中国每一点进步在宣传，在欢呼。” 　　 “那你的意思是，孙先生适合做个宣传部长？” 　　 “这个……”庄龙又没词了。他发现秦牧这个人太厉害了。他说的话，每一句都是如禅宗偈语一般。直指本心。 　　 庄龙发现孙先生这些年没干别的，主要就是宣传了。这不是一个宣传部长的材料吗。 　　 “好了，功业，庄工是个好人，你别难为他。”周素馨适时的给庄龙发了个好人卡。 　　 秦牧也没难为庄龙的意思。那有什么必要呢？让他吃瘪，自己难道有乐趣？ 　　 这还不如自己抱抱周素馨，或者搂搂林柔舒服。和一个大男人逗闷子有什么意思。 　　 “庄工，我知道你想和我说同盟会的纲领。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咱们不说别的，只把事情落在实处。这个实处，就是要让每一个中国百姓，过上好日子。你认可我的话吗？” 　　 庄龙只能点点头。 　　 “关系到百姓的，不是名号，而是实际利益。针对目前这个阶段的中国老百姓来说，就是土地。涉及到土地的，你们只提到了一句，平均地权，我说的对不对？” 　　 庄龙只能再次点头。 　　 “可是你们的平均地权，是个骗术！”秦牧毫不留情的揭露了这一点。这也是秦牧看不上同盟会的原因。 　　 这四个字，在外人听来，很好啊。李自成一样，均田免粮。 　　 但是实际上同盟会的平均地权，还不如李自成呢。因为针对这四个字，同盟会后面有详细的解释。 　　 “平均地权。文明之福祉，国民平等以享之。当改良社会经济组织，核定天下地价。其现有之地价，仍属原主所有；其革命后社会改良进步之增价，则归于国家，为国民所共享。敢有垄断以制国民之生命者，与众弃之！” 　　 这是同盟会纲领的原话。 　　 意思就是说，张三的地，还是张三的，李四的地，还是李四的。等我们同盟会掌权了，一定会让土地增值的。增值的那些，就归全国人民了。 　　 且不说这里完全没有平均地权的意思，而且其中更有个巨大问题。开公司都有赔有赚，凭什么同盟会认为自己掌权之后，地价一定会升值呢？ 　　 万一跌了呢？ 　　 “庄工，老子说过，治大国如烹小鲜。我在米脂做到的这一切，虽然米脂很小，但是我做到了。而同盟会名下，你能给我找出一个类似的例子吗？” 　　 庄龙下意识的摇摇头。 　　 “这就好比开公司。我开了一个公司，虽然小，但是我通过认真负责的努力，有了利润。贵公司虽然大，却全是借钱在运营，而且还没任何拿得出手的成绩。没有任何一个人和一块地，在你们同盟会的领导下，达到米脂哪怕百分之一的程度。这样说来，你觉得，是我把公司做大更现实，还是你们把公司做成功更现实？” 　　 庄龙这时候冷汗都下来了。 　　 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这个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呢。历来都是他忽悠别人——当然，庄龙是真的认真宣传。 　　 可是这次，他自己却被忽悠瘸了。 　　 秦牧的话并不是没有漏洞，同盟会也做了大量的工作，对于国家进步，有着明显的促进作用。 　　 但是他们相对于秦牧来说，是绝对落后的一方。 　　 秦牧说的，全是事实，没有吹自己，甚至也没有贬低对方，他只是把事实摆出来。 　　 可事实最有力量。这个力量，或许打不痛政客官僚——他们脸皮太厚，可是对于技术出身的庄龙来说，的确脸上火辣辣的。 　　 他已经有点崩溃了。 　　 庄龙投身革命十几年，可是他真没有停下来反思过，同盟会是不是就一定正确。 　　 因为他之前从来没遇到过更正确的人。 　　 今天，他遇到了。 　　 他发现，秦牧，的确更正确一些——起码他不是用嘴在说，而是用手在做。 　　 这…… 　　 庄龙再次冒出了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