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待罗醒了一行人的警官名叫刘大庆,是负责看守所内“二次侦查”的老预审员。所谓“二次侦查”就是利用犯人之间防范心理弱,以及怕受欺负“摆资历”、吹牛皮等心态,安插一些罪行较轻、犯罪事实清楚的服刑人员,针对一些在初审后仍然存疑点或涉及一些陈年积案的犯人进行套话、摸底。这是一个考验耐性的技术活,经验不足的新人往往会弄巧成拙。 刘大庆显然是一个负责任的老资历,拿着罗醒了和邹洋二人的证件左右端详。半晌,刘大庆扭头看向冯国栋,“冯国栋是吧?我对你好像有点儿印象,这二位真是你们单位的?” 罗醒了有些尴尬,邹洋却是处之泰然,显然对这种情况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你什么意思?不就是有点儿那个,那个面生吗?这个小帅哥是我师兄,这个邹警官是我们预审科的邹主任。是,是高人!”冯国栋有些生气却气不起来。没办法,这对比反差太大、太突兀,也难怪别人会起疑。 “呵呵~高人?的确够高,跟我来吧?别见怪,虽然麻烦点儿但责权两清,省得找后账不是?”刘大庆将证件交还二人,将一行人领着过了安检。“我觉得你们这是瞎耽误工夫,别见怪。这个范平江现在的状态和死人没什么区别,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卷宗想必你们也都看过了,没记录的也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没什么价值的零碎儿你们也感兴趣?别见怪,我没别的意思,该安排的我都安排好了。你们单位用车没什么限制吧?油都给报销?别见怪,我就是好奇,随便问问。” “那就麻烦您了,别见怪,我们也是闲的。”这位刘警官的口头语很特别,听的出来,人也是自负的很。罗醒了笑着顶了一句,资格老值得尊敬,但摆谱儿可不行。哥们好赖也是身兼两门的新晋弟子,岂容他人随意编排? 刘大庆停住脚步,回头想再端详一下这个噎人的毛头小子。跟我耍脾气?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刘大庆板着脸,刚一转身,就觉得眼前猛地一黑。一张阴森的马脸几乎瞬间就贴到了他的面前,邹洋俯下身,两道毒蛇般的锋芒从厚厚的镜片上方突刺而出。刘大庆感觉身体的裸露部分传来阵阵即将被剥离的颤栗,仿若只一愣神儿,这无常般地阴冷面容笑了,漏出了几颗尖锐的雪白牙齿,“别见怪,都是老辈儿人惯的!有意见?” 刘大庆从尾椎冒起的一股寒气瞬间便直达顶门,正惊疑之间,旁边又凑过一张煞气凛然的青白,却是那刚才还憨态泯然的“疯子”冯国栋!“没意见,别见怪。我只是说习惯了,我给你们安排了一间单独的房间。” “没什么特别的要求,不会让你为难。我们只要求安静,期间不要有人打扰。另外,你这里有没有美沙酮?别介意,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借用一点儿,我想你肯定有。是吧?”邹洋学着刘大庆的口吻,慢条斯理的说着。声音如砂纸**玻璃般尖锐,令人感觉不畅,也不容质疑。罗醒了摇头,看来邹洋已经提前进入状态了。 再见到范平江的时候罗醒了不由得暗暗吃惊,刘大庆说的没错,这几乎已经是个死人了。范平江原本黑涩的脸庞变得更加晦暗,眼窝深陷,眼神空洞而麻木。鼻翼和双唇干裂的褶皱着,使整个人看起来如同枯死的老树,弥漫着一股腐朽的气息。他还活着,但灵魂已经死去。 范平江看到罗醒了,眼神中终于有了几分生气。“谢谢,”范平江干涩的说了一声,没头没尾的,也没个因果。 “不谢,坐吧。我给你去掉手铐,你可以配合吗?”罗醒了用眼神制止了试图表达不同意见的冯国栋,然后继续问范平江:“我们今天来是有些事情问你,希望你能给我们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我想你应该能够做到。” “我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啊?你怎么知道我会给你想要的答案?”范平江揉搓着恢复自由的手腕,没有再看罗醒了,仿佛散架一般的瘫靠在椅子上。 “冯哥,你在门口守一下,不要让人打搅我们。放心,我一个人也能应付。”说着,罗醒了起身将房间的窗帘拉上,又从口袋里拿出两支美沙酮递到范平江面前。“你放心,我的问题很简单。我对你之前的事情不感兴趣,我只是希望你帮我回忆一下你杀死刘美琴那晚的情况。你能否再给我详细描述一下,那天晚上你看到的那个伫立在树下的人,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体貌特征?想到什么都可以说,我对一些灵异的事情也颇为好奇。” “这个是条件吗?”范平江看着眼前的两支美沙酮,只是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并未有进一步的动作。“还真是有心,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提一点儿小小的要求呢?” “哦?你觉得你还有提条件的资本?我给你的这些不是条件,只是想让你的思路更清晰一点儿。你知道这是不符合规矩的,所以我所问的问题也只是我自己的一点个人爱好而已。你有权保持沉默,喝了吧,等你舒服一点儿我就让人送你回去。”罗醒了说完,冲站在角落里的邹洋使了一个眼色,便朝门口走去。 “等一下,你们两个真的是警察?”范平江有些犹疑的问到,将两支美沙酮抓在手里把玩着。 果然!就知道你沉不住气。罗醒了笑了,“当然,你可以将我们理解成某些特殊部门,保密性质的。”范平江显然是心里想歪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罗星聊心里也是一松,范平江虽然只是一个犯人,但罗醒了依然不想靠欺骗取得答案。自己的这个回答没毛病。 “我可以配合,不过我的回答恐怕会让你们失望。虽然我自觉当时看得很清晰,可事后却感觉印象变得很模糊,心里也是越来越不确定。你也知道那晚的情形,白茫茫的一片,也许我可能真的是出现了幻觉。” “是幻觉还是现实,我自己会判断。你只要将你看到的景象,尽可能准确的描述出来就可以了。” 范平江将一支美沙酮掰开,一仰脖便喝了下去。罗醒了则显得很有耐心,没有继续催促。只是安静的看着范平江。 “我打开车灯的时候,距离刘美琴已经很近了,所以几乎用不着在进行最后的确认。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了路边的那棵大树。那棵树太大了,很显眼,所以树下站的那个人也很显眼。那个人很高,站的也很直,像旗杆一样的笔直。当时我就吓了一跳,所以我好像只是看了一眼。从开灯到关灯,我也没有再看第二眼。 那个人似乎带着帽子,不过身上穿的,似乎看起来又不像是雨衣。那一瞬间,他就像是不存在一样的镇定。对,不存在。他的眼睛好像很亮,穿过白茫茫的一片盯住了我。那感觉就像是一个勾魂使者在等着他的猎物,如今一切都已经应验了,我要死了。也许那晚他要等的人是我,他是来事先通知我的,告诉我没有几天好活了。” 罗醒了扭头看向邹洋,这个范平江的描述,的确令人怀疑他此刻的精神状态。不是美沙酮带来的短暂沉迷,而是来自内心的恐惧。 邹洋点了点头,这是两人事先商量好的暗号,表示没有必要在继续讯问下去了,可以直接进入下一个环节了。 罗醒了又等了片刻,待范平江的情绪渐渐恢复稳定后才再次开口,“放松,你想释放你内心的恐惧吗?然后安静平和的等待生命的终结?不用回答,只要点头便可以了。 看到角落里的那个人了吗?它可以通过专业的手段找到你心里所恐惧的那个人,然后消灭他。你现在只需要放松,然后按着他的指令一步步地完成,最后你将得到你所期盼的那个答案和安宁。你准备好了就点点头,放松,你会安静的睡去。” 邹洋缓步上前,替换了之前罗醒了的位置。他没有俯身,而是直接接管了后续的诱导模式:“下面你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像天上的一片云。放松,周围都是温润的包裹,像母亲的怀抱。你很享受这美好的时刻,开始在心里默默的数着,一,二,三,” 邹洋的声调不再是尖锐的凛冽,此刻那低沉的嗓音沙哑而舒缓,在幽暗的房间里弥散着。像儿时祖母那粗糙而温暖的双手正摩挲着稚嫩的后背,那安详的美好也正在引领你重拾那往昔片刻的欢愉。渐渐的,渐渐的沉迷其中,抛开了所有… 罗醒了也被邹洋的专业素养所吸引,甚至有那么片刻的失神。在来时的路上,邹洋对罗醒了的大胆提议非但没有阻止,反而是跃跃欲试的欢喜:“你知道“曼德拉效应”吗?简单点儿说就是盲从效应。我准备做个新的尝试,反其道而行之。 范平江此时肯定正处在一种自我否定的盲从中,他之所以去求神问卜,就是潜意识里希望通过其实他已经认定的所谓灵异的解释得到心理安慰。能听明白?这种自我麻痹的方式,是一种较为极端的心理盲从。所以我准备给他重新设定一个角色,一个另一种极端的心理盲从模式——上帝的视角!噢,不对,是五殿阎罗的视角! 诱导他将自己幻化成一个无所不能的审视者,从而屏蔽掉那些对我们无用的自我心理暗示。在这种状态下,范平江将从一个盲从者变成一个制定规则的人。人的视觉神经受心理的影响很奇妙,在某种特定的条件下甚至可以自行变更观察角度和距离。当然,这其中也存在一定的风险和不确定性。但我认为值得冒险一试! 你要知道,其实我们汉语所表达出来的语义的丰富性,是其他语系所不能比拟的。非常适用于心理操控的不确定性的、诱导性语句。而意思相反的矛盾性,其转化的扩展性含义更是其他语系所不具备的。举个例子,一个人屡次的错失了机会,最后陷入到后悔的矛盾中。我们忽略掉其出发点的正确性,你可以将它形容为“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是批判;你也可以将他形容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这也不是祝福。你明白吗?” 我需要明白吗?每一个出色的心理学家都是一个杰出的哲人,而每一位哲人又都是一个时刻处在纠结中的矛盾体,不是在纠结自身,就是在替别人纠结。我需要纠结吗?不需要!所以我不需要明白!这推理依据很完美,论点很充分。罗醒了自觉很满意,所以他满意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