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噬心(八) 无尽的乌云黑压压地一片,如同一只无边大手,沉沉地覆在殷地幽都上。 幽都一处村落里,村道上看不见一个人影。阵阵凉风袭过,只见得几片枯黄的残叶在将近光秃的树上摇摇欲坠。 一户人家紧闭的窗户在此时从内被人打开,发出一阵突兀的吱呀声。随后,一个模样约莫七、八岁的女童从打开的窗子里悄悄探出头来。起初,她那一双清澈的大眼睛还略显不安地张望着四周。然而,不过一会儿,她眼中的不安便一扫而光。她朝窗外伸出一只小手,兴奋地上下晃动着。 窗外,阵阵凉风仍旧肆无忌惮地吹着。女童让伸出窗外的手尽情地感受着凉风,她甚至想冲出门外,让自己整个人都置身于凉爽的风中。 倏然,屋内传来一声响亮的哐当声,像极了锅碗瓢盆落地而发出的声响。站在窗边的女童被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朝屋内看去。还没等她从惊吓中反应过来,一阵尖利的责骂声便从女童的头顶处铺天盖地般朝她袭去。 “你这孩子!不是和你说了不要打开窗户吗?你怎么那么不听话!是不是非要阿娘罚你两天不吃饭,你才肯好好听阿娘的话?” 女童被这一声责骂给吓住了,她那伸出窗外的小手僵住了。窗外的凉风仍旧呼呼地吹着,女童的心中却再也没有了方才所感受到的快乐。 站在女童面前,自称是其阿娘的妇人,见女童呆在原地,心中的怒气顿时不打一处来。她朝女童大迈一步,紧紧抓住女童伸出窗外的手,不顾女童是否会感到疼痛,妇人硬是一把将那只小手从窗外给拉了回来。 紧接着,妇人有些慌乱地将窗户砰的一声紧紧合上。直至确认窗户已被关紧后,妇人便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心中的愤怒顿时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有无尽的后怕,还在妇人的心中久久不散。 女童沉默地仰起头,只见身穿麻衣的阿娘脸色煞白,没有一点血色。女童眼神稍稍一低,便瞧见阿娘的腰上还围着一条沾满了灰烬的长布,那是阿娘在烧饭时为了不弄脏衣服而特意围上的一条粗布。 随后,女童看了一眼不远处掉落在地的一只生了锈的盆,只见那盆中还盛有些许黏成一团的面粉。盆的四周,掉落了不少的面粉碎屑。看样子,方才阿娘应该是在做菜之余出来看一眼,不料却被阿娘发现她私自开了窗户。 “被吓到了吧?阿娘刚才是不是抓疼你了?现在还疼吗?” 妇人有气无力地蹲了下来,正好能够与女童平视。她轻轻抚了抚方才被她紧紧抓住的那只小手。她细细朝那只小手一看,便清晰地瞧见几道红色的手指印。 女童这时才后知后觉,感到自己的一只手正隐隐发疼。见阿娘脸色苍白,女童并没有出声回应阿娘,只是朝阿娘默默摇了摇头。 见状,妇人叹了一口长气,语重心长地道: “孩子啊,你莫要怪阿娘,实在是因为如今外头不太平。你的阿爹还没有下落,你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独苗,你若是再出了什么事,只剩下阿娘一个人,那你可让阿娘以后怎么办……” 语至此处,妇人再也说不下去了,她发出一声哽咽,随后便伸出颤抖的双手,将女童瘦小的身躯紧紧拥住,仿佛害怕女童会变成一缕空气,从此离她而去。 女童将头埋进阿娘的怀里,感受着从阿娘身上传来的温热。她伸出两只瘦若骨柴的手,以同样的姿势将阿娘轻轻拥住。随后,她的喉咙里发出一个略显沙哑、却不失童稚的声音: “阿娘,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不听你的话了。我只是发现外面那大鸟的叫声消失了,我才想着开窗户透透气的。我们已经好久都没有出过门了……” 女童话音刚落,她便感受到阿娘的身躯猛地抖动了一下。 妇人松开拥住女童的双手,一对哭红了的眼睛怀着悲痛地看着女童那张无邪的面孔,一字字沉重地道: “那大鸟狡猾得很,说不定,它是故意不作声,引诱你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出去,然后伤害你们。你的阿爹就是被它……” 妇人说到这里,哽住了。她感到内心仿佛被一块石头沉重地压着。心中压抑已久的愤恨与哀伤一同涌了上来,让她再也无法完整地说完这句话。 殷地幽都众人世世代代以来一直被神族玄鸟所守护着,百姓们长久以来都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 然而,就在半月前,原本性情温顺的玄鸟不知为何变得暴戾起来。一时间,便伤了殷地不少的族人。 此妇人的夫君,便是在与一众友人外出采办时不幸遇上了发狂的玄鸟。 玄鸟身躯硕大且力大无穷,几个平日里看着还算得上是强壮的青年在玄鸟眼中不过如同几只瘦小的蝼蚁。采办归途的一众人一见暴戾的玄鸟,随即便丢下车马,拔腿朝四面八方逃去。 但一众人终究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哪里抵得过神族玄鸟?发狂的玄鸟见一众人朝四面八方慌乱地逃跑,顿时便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长鸣。它煽动自己诺大的双翼,将地面上的泥沙飞石都卷了起来,直直地便朝分散开来的一众人砸去。 眨眼间,外出采办队伍中的一行人都被巨石砸伤,趴在地面上奄奄一息。受伤严重的几个人,还未等发狂的玄鸟离开,便已断了气。 此妇人的夫君留了一口气,有幸在事后被途经的好心人发现,可他伤势过重,尚未能够坚持到见自己的妻女最后一面,不久便在路上一命呜呼了。 妇人得知此噩耗已是在两日后。 那日清晨,妇人如同平日一般在院子里扫着地面上的残叶,却只听得大门处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妇人开了门,只见两三个青年满脸灰垢,似乎是长途跋涉而来。妇人原本以为他们是要来讨水喝或是讨饭吃的,却发现,在他们身后,静静地摆放着一个做工粗糙的担架。 妇人一眼便看出,那担架应是临乱而制的。比这担架更为显眼的是,粗陋的担架上盖着一条灰白的长布,长布的边边角角沾满了路上的泥泞。妇人细细看去,便发现长布下隐隐透着一个人形。 当下,妇人的心中便生发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只见那两三个青年先是互相对视一番,接着其中的一人长叹了一口气,随后那人便用沙哑的声音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与妇人说了去。 妇人当时整个人听得迷迷糊糊的,只觉得身体有些无力,眼睛有点发昏,双耳在不停地响着嗡嗡的鸣叫声。她没有仔细去听那个青年和她说的话。 她只隐隐听到,那几个青年是在途径路上发现她那伤势严重的夫君的,他们见她的夫君还有一口气,便想着送他去医治。一路上,他们好不容易才从她那神志不清的夫君口中得知他的住处,可还未等他们多问一句话,只见她的夫君痛苦地扭动了一下身躯,随后只听得他从喉咙处发出一声极为难听的哀鸣,她的夫君便断了气,两只眼睛失了神,呆呆地盯着蓝得出奇的天空。 妇人大概就听到这些。她见那个青年仍然动着嘴唇,但她已经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她仿佛整个人被丢进了一个深渊,内心顿时空了一处。 她缓缓地靠近那个担架,一对眼睛痴痴地望着那张白布。她颤抖着手,轻轻地抓住白布沾满泥巴的一角,极其慢地将其掀开。直至一张她熟悉无比的脸映入眼帘后,她才松开手中的白布。顿时,一腔热泪便溢满她的眼眶,沿着她的脸颊哗哗地落下,重重地砸在她死去的夫君脸上。 那日,她似乎是跪在她夫君的遗体面前哭了很久。后来,那几个青年陪着她将她的夫君好生下葬在了村落附近的一个小山丘上,给新坟简单地立了个木碑。再后来,妇人便已记不清还发生了什么事。 那段日子,她每日都过得浑浑噩噩的,既无心家中日常事务,更无心照料自己的孩子。她每日都会坐在自家门前发呆,一坐就是一上午。她有时会想,她的夫君并没有死去,他只不过是出了趟远门罢了。她想要抱着这样的幻想生活下去。可每当她看到她那年幼的女儿时,尤其是看到女儿那酷似夫君的眉眼时,她就会被无情地拉回到现实中来。 后来,发狂的玄鸟愈加暴戾,所伤族人甚多,殷地幽都的百姓纷纷为避难而闭门不出。就从这个时候开始,此妇人便紧紧扣上了家中的门窗,无论如何,她都要尽全力保住夫君的唯一血脉。 妇人从痛苦的回忆中缓过神来,她看着自己面前有些许瘦弱的女儿,不知为何,心中原本难以忍受的苦痛如同退潮的潮水般缓缓退去,她能够接着往下说了: “反正,你要牢牢记住阿娘说的话,绝对不能私自开门窗或是出门。这段日子可能有些辛苦,但只要熬过这段日子,日后便能平平安安。” 妇人语罢,一对眸子便看着那扇紧闭的窗户。方才,她才想起来,殷地长老前几日便已将发狂的玄鸟囚禁了起来,似乎还找了位高人前来相助。如今,外头已没有了玄鸟那可怖的叫声,看来,过不了多久,便能挺过这次的危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