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骅看着她逐渐放空的脸,也跟着她的声音进入到了她曾经的生活中去。 季春和的母亲不过是一个高官养在家里用来招待客人的舞姬,她没有来历,也没有家人,但她却有一个名字,叫做季娓。 一个伺候人的舞姬,她的人生本也应当在这样籍籍无名中度过。可一个人的到来,却让这个籍籍无名的舞姬,一跃走到了千万人前。 二十四年前,春越校还是京都的一个六品小官。在掉下个砖头就能砸死一个大官的京都,他本也不至于那么赫赫有名。 之所以他能以一个六品官员的身份驰名京都,是因为他与他的夫人的爱情佳话。 春越校与他的夫人伉俪情深,无论走到哪里两人都黏在一起,羡煞旁人。甚至他们成婚三年还无子嗣,他也拒绝纳妾,春越校还扬言,说即便无子,此生他只会有一位妻子,他的孩子也只会从夫人的肚子里出来。 他们夫妻二人许下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这样的誓言也让京都的众多妇人为他们坚贞的爱情所感动,纷纷羡慕春夫人能够找到这样一个深爱她的男人。 那段时间,春越校甚至成为了所有女子最想嫁的男人的典范,他也因此获得了声望,官场上也一路如鱼得水,节节高升。 可他毕竟没有实绩,为了能够更进一步,春越校便上奏请求外放,皇帝很快就准了。 路途遥远,行路不便,他不忍心妻子受苦,便辞别妻子上路了。 他这次外放公干的地方是琴川的隗云县,在外放的这几年的一个宴席上,琴川太守见他一个人孤苦伶仃,担心他孤枕难眠,便执意要将府中的舞姬送给他。春越校推脱不得,只好收下了她。 一年后,春越校被调回京都,他本想着把这个舞姬转送他人,可谁能料到,这个舞姬竟然在这个时候怀孕了。 想到他并无子嗣,春越校犹豫再三,只能将她留在了阳城老宅。 可纸终究瞒不住火,舞姬也就是她的母亲季娓的事还是被春夫人知道了! 春夫人悲痛欲绝,多次都想绝望自杀,春越校只能不住地道歉赔罪,乞求妻子的原谅。 好不容易春夫人情绪稳定了,她不再寻死,只是要求春越校把那个女人带回来,她要亲眼看着这个女人生产。 春越校好不容易哄住了妻子,不想再惹她难过,便慌忙把在老宅备产的季娓接了回来。 春府这样大的动静,其他人岂会不知,就这样,最佳丈夫模范在外面被一个狐狸精缠上了的消息迅速蔓延京都,不少贵妇人都特地来到云府,来安慰这位悲痛欲绝的春夫人,顺便看看不知死活的狐狸精究竟长什么样子。 季娓虽然是舞姬,没有读过什么书,但样貌身姿都是拔尖的,贵妇人们见了她这般狐媚,便一口料定一定是这狐媚子勾引,才致使春大人一时走岔了路。 她们一口一个狐媚子骚狐狸地骂着,春夫人坐在上位,看着堂前低着头被羞辱的季娓,心中的火气更加难以磨灭。 等众人走了,她才对着季娓发泄了一通,可谁知季娓的身体太过脆弱,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就差点流产。 春夫人更是憋屈,不能打骂,她也不愿意让她在她眼前晃悠,便打发她去了下人的屋子里,和五六个低等丫鬟挤在一起。 后来,春越校举办升迁宴的时候,在丫鬟房里的季娓也独自一人生下了她。 在季春和五岁前,她都是听着这些丫鬟小厮们辱骂嘲讽她母亲的声音中长大的。 那时候京都谁人不知,春府来了个不知廉耻妄图攀龙附凤的下等人,不仅狐媚勾引,还妄图伪装流产嫁祸主母,实在是品行恶劣,不足为提。好在春大人明辨是非,尊重发妻,不受狐狸精蛊惑挑拨,充分信任春夫人,把她扔在了远离自己的角落自生自灭。 他这样的做法也让京都的妇人都感到了畅快,好似自己家的狐狸精也被丈夫识破,离开狐狸精妾室,回到自己身边一样。 季娓的到来不仅使得京都妇人们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梦想摔下泥潭,还让她们感受到了被底层人冒犯的愤怒。 那个时候,几乎是所有人都能来骂一骂她们母子俩,春越校也从未再来看过她们。 季春和的名字是季娓自己给她取的,自她生产后,春越校一次也没来看过她,更别提给她取名字了。 季娓读过几本书,认得字,她怕春家人不认她,便自己偷偷给她取名春和,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够被春家接纳。 后来,季春和长大以后便给自己改了名字,随了母姓,叫季春和。 这样被人虐待嘲讽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季春和五岁,那时候的她像个小刺猬,见谁刺谁,谁也别想从她那占到便宜,即便是遇到春夫人的亲生女儿春魏欣的欺辱,她也毫不退让,即便过后会被春夫人身边的嬷嬷打得皮开肉绽。小小的她用自己小小的身躯,保护着自己和病弱的娘亲。 后来,大概是嫌弃她们娘俩人憎狗厌,春夫人便命人打发人把她们送回了阳城老宅。 在这里,即便老宅的人同样不待见她们,但她们过得也比在京都春府要好上太多,起码不会是所有的人,不管是主人还是下人不分缘由地责骂她们,不给她们饭吃了。 在老宅的日子里,她们过得很开心。母亲会教她读书,讲书里的故事给她听,还会和她一起种菜,她们守着自己小小的菜园子,期待着每一颗菜长大的那一天。 这样的日子,是季春和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她能和母亲在一起,能够通过书里的文字去认识她没见过没走过的人间,生活畅意无比。 那时候的贫困,没能压弯她的脊背,她和无数个不知世事天真烂漫的小孩子一样,真诚地爱着这个不怎么善待她的世界。 可是后来,母亲走了,再后来,琴川发生了战争,阳城被敌军围困了一个月,弹尽粮绝的阳城沦为了人吃人的炼狱。 春家举家搬走,回到了京都,独留她了一人在这炼狱般的阳城艰难求生。 她不甘心寂寂无名地死在阳城,他们不带她走,她就自己去!她从阳城一路奔波,走累了就找个草丛隐蔽自己眯一会,饿了就抓点野草吃,咀嚼着那苦涩的味道以维持生命,她不敢停下,因为她怕自己一旦停下就会成为别人的食物,她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在这从阳城到京都五百里的路上,跌跌撞撞地前行。 可这条路实在太长了,仿佛是无尽头的深渊,吞噬着她的意志。她磨破了脚,瞎掉了眼,也没能走出这偌大的琴川。 她饿倒在路上,她就要死了,她无数次地这样想,可她又不甘心这样死去,凭什么死的人是她呢?她开始恨这一切,恨自己生而不养的父亲,恨伪善恶毒的嫡母,恨打她骂她趋炎附势的小人,恨抛下她举家逃命的云家老宅,更恨发起这场战争的离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