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重归于好
当晚,葛颐尧先生留宿在了瀚芸书院。 霍芸书在床榻旁陪他聊天,一直坐到夜深。 “芸书,我的那些家当,不值什么钱。不过是一些今人都看不上的故纸堆。但我想,若你不嫌弃,你帮我收着吧。”葛颐尧说。 霍芸书品出这里暗含几分托付的意味。 “葛先生,您呀,福长寿长。这些书,还是您保管,最合适了。”她含笑道。 葛颐尧却说,“芸书,你就答应了老夫吧。不答应,老夫这一晚,怕是难以入眠了。” 霍芸书只好含笑应允。 葛颐尧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两人又谈起了别的事情。 渐渐地,葛颐尧说自己困了。 他半闭着苍老的眼,声音已是相当含糊。 霍芸书这才发现,时辰已到子时了。 她马上起身,收拾东西。 “葛先生,窗户要不要给您关上?” 霍芸书知道葛先生喜欢开窗睡觉,但是今夜风有些凉,她怕老先生身子骨禁不住。 但回头时,葛先生已经合上了眼,好像睡熟了一般,没有一点儿动静。 被子也垂了一半下来。 霍芸书想了一想,还是关上了窗。 她走来,为葛先生盖被子。 但她端详着葛先生那平稳的面容,觉得他安静得有些不寻常。 葛先生是一个性情平和的人。 但霍芸书却觉得,那份安宁,纵使是在葛先生身上,也实属罕见。 这是宛若将世事都抛下的、超然于尘世之外的安宁。 抱着试探的想法,她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 呼吸已止。 再摸脉搏。 心跳已停。 宛如一场大梦,恍然清醒。 霍芸书意识到,葛先生真的走了。 他在睡梦里,悄然离世。 葛先生隐居多年。 在为她的书院再度出现在京城权宦面前的几个时辰之后,在这无穷无尽的子夜,他安安静静地离开了这人世间。 葛颐尧没有留下任何遗嘱,只留下了一些悲天悯人的诗文。 但霍芸书知道,孑然一身的葛颐尧先生,已经将他最挂念的事情,托付于她了。 陆延均为葛颐尧办了一个简单却体面的仪式。 葛颐尧先生,就此长眠于那他隐居了几十年的木叶山上。 往后,书院的运转,渐渐步入了正轨。 经过两轮笔试,一轮面试,霍云铮招收了一批来自京城近郊的寒门子弟进入书院,同阿檀阿飞一起上课。 两轮笔试,一轮看考生对典籍的熟悉程度,一轮看他们的文笔与思维。 面试,则是由霍芸书亲自挑学生,看这些孩子的品行。 这些孩子,各有天赋,或是思想开阔、行文成熟老练,或是饱读诗书、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或是见识广博,对数千年历史如数家珍。 只要有自己的才华,性情纯良端正,霍芸书都一并招收进来。 他们的年龄,由六岁至十七岁不等。霍芸书便按年龄给他们分了两个班。 家远的孩子,就住在书院的居舍里,三人一间,共同读书生活。他们的家庭也只需负担生活费用,而无须交纳学费。 第一天上课的时候,闫玉萍也偷偷跟来了。 她没有走正门,而是从山间树丛里翻下围墙,贴着墙根兜兜转转地绕到了他们的讲堂。 闫玉萍就在讲堂外的窗户下,悄悄观察着里面的动静。 屋内的桌椅围成了一个长方形。霍芸书和学生们围坐一起,研读着一篇闫玉萍也不知道是什么子写的文章。 但她看自己的两个孩子,阿檀和阿飞,坐在这长方形的角上,心中顿生不悦。 离老师那么远,他俩学到什么程度,那霍芸书能知道吗?她不由得暗中嘀咕。 但见霍芸书讲完文章,起身来,一个一个给屋里的孩子们看作业,细细解答他们的疑问,闫玉萍心里,倒渐渐涌起几分令人苦涩的愧意。 这苦涩,正因她从来不会对霍芸书产生愧疚。 她竭力想摆脱这种情绪,不断告诉自己:那可是霍芸书。我怎么能对她有好脸色? 可闫玉萍却发现,她心里漫起的那铺天盖地的歉疚,竟不受她控制。 她无可奈何地收回目光,沿着讲堂外那青瓦掩映的白墙怔怔坐下,若有所思。 不知不觉,到了学生们下课的时间了。 听见嘈杂的脚步声,闫玉萍才回过了神。 她赶忙起身,就要跑走。 但阿飞和阿檀却看见了她,异口同声地喊,“娘。” 闫玉萍只好悻悻地转回身来,牵强地笑了一笑。 果然,她不想见到的那个人,霍芸书,就立在阿飞和阿檀身后。 她只好行礼,淡淡道,“皇后娘娘。” 霍芸书让阿飞和阿檀先去玩,走来对闫玉萍笑着道,“不放心,是吗?” “不,我是……” 闫玉萍的话还未说完,霍芸书便道,“我是说,当母亲的,哪儿有不挂念自己的孩子的。” 这句话,让闫玉萍紧张的心稍稍放松了些。 她笑了笑,漫应了一声,“是啊。” “不过,你倒不必担心。阿飞和阿檀,是很聪明的孩子。他们在这里,也能相互照应。”说着,霍芸书向不远处一指,“你看,他们和其他孩子,玩得多好。” 闫玉萍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阿飞和阿檀,正和几个孩子,在草坪上有说有笑地踢蹴鞠玩。 闫玉萍的眼神,渐渐变得柔和起来,仿佛在凝望着那白云尽处的连绵青山。 “谢谢。” 她轻启红唇,让这两个字,悠悠落地。 在她意识到之前。 霍芸书和闫玉萍两个人都不由得一怔,向对方望去。 目光相接的那一瞬,两人竟不约而同地笑了。 笑容竟如出一辙的温和明快。 闫玉萍也不再挣扎了。 她不再强行压下心中那油然而起的愧意与感激。 “谢谢。” 她终于能坦诚地面对自己,再度开了口。 这一次,没有那因脱口而出而后知后觉的惊奇。 唯有坦诚,唯有真心。 “没有关系。”霍芸书也含笑着道。 就在这一刻,两人过去所有的恩恩怨怨,都一笔勾销了。 勾销在这青山绿水间。 勾销在孩童们的欢声笑语里。 日子渐久,瀚芸书院的名声,也在京城传开了。 最开始,京中百姓还会说,这是皇后娘娘办的书院。 渐渐地,他们提起与书院有关的话题时,都会称霍芸书一句“霍先生”。 这句“先生”,并非含有性别意味,只是敬她学识渊博、品行高尚。 何长昱也听说了瀚芸书院的名声。 他想让自己的孩子也进入这里学习。 起初,霍芸书并不愿意招他的孩子,何大。 她觉得,瀚芸书院是为寒门子弟开放的,不能给权贵之家开后门。 但有一日,那何大带着自己写的诗文,直接登门拜访,在瀚芸书院的园林中,等到了下了课的霍芸书,恳求她看一看自己的文章。 霍芸书被他锲而不舍的精神打动了,便扫了一眼他递来的诗文。 一看,她顿时燃起了兴趣。 字迹舒展有力,文笔隽永畅达,倒有几分北宋欧阳修之风。 “这是你写的?”她问。 “回皇后娘娘的话,是。” 霍芸书忖量了下,便道,“下午,你有时间吗?” “有。”何大见有戏,连连点头。 “下午,你过来上课吧。上完课,就写一篇文章交给我。看过文章之后,我再跟霍尚书一同商量入学的事情,好吗?” “好。多谢皇后娘娘。”何大喜出望外,就要跪下磕头。 但霍芸书扶住了他,笑着道,“好了。你过来一趟,也不容易。中午就在这里吃饭休息吧。待会儿,你去找凌月娘子,让她给你安排一间房间休息,好吗?” 何大点头,再度道谢。 当天下午上完课,孩子们都将文章交给了霍芸书。 霍芸书马上从中找出何大的文章,细细品读起来。 越读,她越觉得,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这个孩子,如今不过八九岁。若得了合适的教导,未来一定大有可为。 回去以后,她跟陆延均说了这件事。 “这何大,是何家的孩子。我只怕……” “怕什么?” “怕开了权贵子弟进书院之风,伤了寒门人家的心。” “芸书,你要这么想,我们办这个书院,只是为了教书育人。我们愿意给寒门子弟便利,当然好。但为什么要因此拒绝有才华有品行的富家孩子呢?只是因为他的家庭背景?这不是也造成了另一种不公平吗?不妨啊,把心放宽一点,专注自己的志向,便够了。旁的事情,你不必忧虑。有我在。好吗?”陆延均望着她,柔声宽慰道。 那温柔的目光,如缱绻春风拂绿水,让霍芸书不由得安下了心。 “嗯。”她轻声道。 第二日,她便派人给何府送了一封亲笔信,说瀚芸书院愿意招收何家大公子。 “何大公子才华横溢,超群越辈。得何大公子这样一位学生,是瀚芸书院的一大幸事。” 收到信,何大激动不已。 何长昱也感到欣慰。 当天下午,何长昱就带着何大去了瀚芸书院,拜访了霍芸书。 当时,陆延均也在。他处理完政事,正好来一起听听霍芸书的课。 听霍芸书讲课,对他而言,是人生中难得的乐趣。 他们在礼堂见到了何长昱和何大。 何长昱还特意带了一箱匣的银两来。 陆延均起初还心怀戒备。 但何长昱说,“这些银两,不是为了何大,是留给这书院的其他孩子的。我知这书院的孩子,多出身寒门。办这样一家书院,虽裨益良多,但也开销不菲。这些,就当何家,为这京城的教育事业,尽的一点儿绵薄心意吧。” 陆延均和霍芸书对视了一眼。 这句话,让那陆延均恍惚间觉得,这何长昱,似乎还是曾经那个热忱善良的大少爷。 而后,陆延均做主,收下了这箱银两。 “何公子,朕代表皇后,感谢你的慷慨。” “这是何家应该做的。” 两人伸手相握。 那多年以前的单纯少年,仿佛就在不言不语的微笑之间,再度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