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潮斗绣第二关第三次献绣。 这一回只献嫁衣,东西不多,每个绣庄只两人到场便够,霍佳兰便让八绣庄一起入园。众庄陆续拿出嫁衣,果然一个赛一个的精美,一个赛一个的豪奢。 别人都抢着先献,只盼着霍家千金看中了自家的嫁衣定下,那就十分到手了,只有凰浦反而后缩。 霍佳兰今日比往日更加矜持,不过明显对广茂源的“锦绣缘”和潮康祥的“凤点头”尤为青眼,听两庄宗师介绍时,两次都没忍住过手一摸,其余绣庄见状便知今日嫁衣之选,怕就要出在他们两家之间了。不过她守着自己的规矩,并未当场宣布结果。 一直等到七大绣庄都献完,林小云才和李绣奴抬着一口箱子上前。众人都想:“那个高眉娘总是出奇制胜,不知这次能否再次翻盘。” 就在众人都期待着高眉娘会拿出什么样惊天绣品时,箱子打开,里头却哪有嫁衣?却是一堆的碎布。 霍家的嬷嬷和贴身丫鬟一起变色。 嫁衣变碎布,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广东人是最重意头的,何况在这大喜的关头上。 就连霍佳兰脸上也大不自然,冷冷道:“过几日就是我的好日子,你们凰浦绣庄送这样一堆东西来是什么意思?” 林小云笑道:“我们姑姑说了,这堆碎布,就是最适合姑娘的嫁衣。” 霍佳兰本性上不是个宽厚的人,不然如何会去跟霍绾儿怄那点无谓的小女儿脾气?只是自幼接受的教养让她时刻要隐藏自己的小性子,此刻再忍不住,冷哼一声,推桌而起,转身便走了。 贴身丫鬟赶紧跟上,奶娘嬷嬷一边走身子还向后对凰浦指指点点、骂骂咧咧,其余各庄对凰浦有责备的,有嘲笑的,便是潮康祥这边也带着不满——他家的嫁衣本来很有机会被霍佳兰选中,实怕被凰浦这么一搞搞黄了。便是福瑞德的人嘴上没说,心里也怀疑凰浦是不是要泄愤,反正输了便要给霍佳兰一个坏兆头。 李绣奴问:“这都还没看完吧?那现在怎么办?” 林小云笑道:“还怎么办?装好放在廊下呗,回头等霍家姑娘再选。” 众人无不嘲笑:“你们这样的罪了霍姑娘,还想待选?”便派人去问应该如何,过了一会一个二等丫鬟出来道:“姑娘气得茶也喝不下,肯定不再出来见你们了,都走吧,东西放在廊下,回头姑娘有了主张,自会告知。” 众人看了林小云一眼,虽然无奈,却也不得不如凰浦已做好的一般,将嫁衣包好封好,放在了廊下。 霍佳兰在屋里头自气了一阵,经丫鬟奶娘左劝右劝,这才平复,午饭也吃不大下。等到了午时,道童来请去祈福,听完一遍诵经,心情才算平复了些,众道先撤了,奶娘嬷嬷低声说:“早上出了那事,最好再拜一拜天尊,祈求化阻为吉。” 霍佳兰觉得有理,奶娘嬷嬷让丫鬟婆子先退到殿外,只留贴身丫鬟,霍佳兰便又跪下叩拜,奶娘嬷嬷在旁边念念有词,说的都是请天尊为自家姑娘驱小人、化阻滞的拜神言语。 忽听后头一个女子声音传来:“本无阻滞,何必化解?” 三人都是一惊,奶娘嬷嬷喝道:“什么人!” 便见神像后面转出一个人来,作道姑打扮,手里拿着一把扫帚,见是个道姑,三人心里便松了一口气,那道姑走近了些,霍佳兰心头一讶:“这个道姑,怎么如此美貌?又如此脱俗。”便知这不是个凡人,口中问:“仙姑也是玄妙观的?怎么之前没有见过。” “我不是玄妙观的,但观主是我旧识,十几年前曾为观中天尊绣了三领神袍,结下了缘分,近日忽有阻滞,便求了观主,让我来此扫观。” 霍佳兰听了便问:“扫观能化解阻滞么?”心想若是能够,自己执一执扫帚又何妨? 道姑打量了霍佳兰一眼,却说:“不能。” 霍佳兰奇道:“那仙姑还来扫?” 道姑说道:“我来扫观,既扫观中尘土,也是自扫心中尘土。” 霍佳兰也是读过几本书的,听她言语不俗,暗中点头。 道姑反问:“姑娘觉得自己有阻滞?” 霍佳兰应道:“本来一切都好,就是今早遇上点不顺心的小事。” 道姑问:“是何小事,能否详说一番?或者末学能为姑娘解说一二。” 霍佳兰目视贴身丫鬟,丫鬟会意,便噼里啪啦将今天早上的事情说了。 道姑笑道:“原来如此。这不是阻滞,乃是姑娘心中一点尘埃。” 霍佳兰忙道:“还请仙姑指点。” 道姑道:“本朝嫁娶,与历朝历代有所不同,姑娘可知么?” 霍佳兰摇头,再次请教。 “最大的不同,在于‘不尚贵’。” “不尚贵?” “对,不尚贵。”道姑说道:“本朝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凡天子后妃以及亲王王妃,都必须选择身家清白的普通人家女子,因有这条规矩,所以皇明后妃多出民间,绝少勋贵。上行下效,皇家带了个头,底下的士林清贵也多跟随,因此本朝嫁娶婚俗,尚德不尚贵。” 霍佳兰虽然不甚读书,但毕竟是霍韬的孙女,被这么一提依稀也就记得曾听说,当下更信眼前人了:“似乎曾听祖父提起过,只是不知为何太祖皇帝会定下这样的规矩。” 道姑微微一笑:“娶妻求淑妇。以皇家而言,后妃出自普通家庭,后族没有强大的势力,便对皇权难有威胁,历朝历代后戚干政的事,也就没有了。皇家如此,士族也是如此啊——显贵人家的女子娶回来,若有德便罢,若是无德,恐恃娘家之强,而不守夫家规矩——初归新妇落地孩儿,越是贵女,对夫家主母来说越难调教。因此太祖皇帝说:‘治天下者,正家为先。正家之道,始于谨夫妇。谨夫妇需要以女诫及古贤妃事为法。’故本朝娶妻求淑妇,尚德不尚贵。” 听到这里,霍佳兰微感不安——她自己就是全广东屈指可数的贵女呢。主有事则仆服其劳,那贴身丫鬟就喝道:“你这道姑太无道理,这么说来,出身贵门的女子,反而不好嫁娶不成?” 道姑淡淡一笑:“末学正与你家小姐说话,这位姑娘插口就来训斥逼问,将来到了伦家,也要这般行事么?此可知贵女不宜家室——太祖皇帝的训诫,果然高瞻远瞩。” 霍佳兰瞪了贴身丫鬟一眼,贴身丫鬟大为惶恐,退开了两步,霍佳兰这才向道姑行礼,说道:“贱婢无知,还请仙姑不要见怪。只是世俗既不尚贵,我们这些稍有门楣的女儿家可怎么才好?”这段时间她得订鸳盟,伦霍两家也算门当户对,在得意之余,也颇为嫁过去后如何在新家立足而烦恼,伦家主母也是深有城府的人,她颇拿不定应对的方向。 道姑道:“其实也没什么,既然尚德,那要想家庭和睦举案齐眉,做好女德便是。” 霍佳兰心想这话等同于废话了,女德这么宽泛,现在嫁娶在即,却怎么可能去改进? 又听道姑说:“女德宽泛,一时难以尽言,即以今日姑娘向天尊所求之事来说……” 她说到这里就顿了。 奶娘嬷嬷赶紧代为求恳:“还请仙姑设法,替我们姑娘化解这一桩阻滞。等化解了,回头我们定要到仙姑所在庵观添油磕头。” 道姑笑了:“刚才说了,那不是阻滞,只是你家姑娘心中一点尘土。”她转向霍佳兰:“霍姑娘以为,最合适的嫁衣,应该是怎么样的?” 霍佳兰想了想,若有启发:“仙姑是说,我不该在嫁娶上追求奢华,而要以简朴为尚么?” 道姑微微笑道:“过奢固然不可,但以霍家、伦家的身份地位,该有的体面也是要的。” “对,奴家也是这样想,幸亏有两三个绣庄虽然刺绣上很用心,但用料上却很讲究,不至于太过奢豪,也未逾礼。” “这就对了。”道姑说:“诸庄嫁衣,定然极尽精美,但再精美的嫁衣,却都不是最好的。” “那最好的当是什么?” 道姑笑道:“自古以来,男则耕女则织,天子每年正月都要到田间亲耕,皇后每年春天也都要亲蚕服——所以最好的嫁衣,当然是姑娘你亲手绣成的嫁衣啊。婆媳相处,以第一眼缘最重要,若伦家主母见新妇如此出身,却能亲绣嫁衣,定会好感倍增。传了出去,也将是一桩美谈。” 霍佳兰听了这话,没有恍悟反而有些扭捏:“这……佳兰虽然学过几天针黹,但也就能缝补点小物件,自绣嫁衣这事,恐怕力有不逮。”这个道姑说的这个道理,她也不是不知,自制嫁衣啊,说出去都能博个贤惠之名,贤惠之名哪个待嫁女子不想要呢,只是实在是吃不了那苦头。 就听道姑说:“那如果末学有一路针法,能让姑娘在一夜之内学会、然后在三日之内,缝成一件嫁衣呢?” 霍佳兰愕然:“这……这怎么可能!” 旁边的奶娘嬷嬷也是低声:“要有这针法……那就不是针法,是仙法了。”她是知道霍佳兰的针功底子的,要让她绣嫁衣,而且三天之内绣成嫁衣,那就不可能! “那如果真有这样的针法呢?” 霍佳兰哪里还听不出来话外之音?盈盈下拜:“若真有这样的针法,还请仙姑不吝教导,佳兰愿拜仙姑为师。” “不必客气。”道姑受了她这一拜,然后才扶起她说:“这路针法虽然巧妙,却不难学,难处只在用料上,不过料子却也是现成的。霍姑娘既然有心,末学今晚便留在观内,教你这路针法吧。” 霍佳兰大喜再拜,因问:“还不知道师父名讳。” “末学姓高,号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