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弦断(四)
徵羽第一次见到这位高品少爷时,十岁本是天真烂漫、肆意玩闹的年纪,他却衣冠整齐地跪坐在软垫上,手捧一卷竹简,借着窗外投进来的天光逐字阅读。他身后的书架、案几乃至地板上,多是卷卷堆叠起来的竹简。 一屋子知识,也是一屋子金银。 自幼锦衣玉食养大的孩子满面白净,两颊处还各生着一小块软绵绵的膘肉,五官耐看,尤其是黑瞳虽不大,但及其有神,此刻读书时炯炯亮着,任谁都看得出他对读书爱得深沉。 家仆替他敲门推开门后,就站在门外不动了。 徵羽知道,这是让自己进去同少爷打个招呼的意思。 他抱着松雪琴跨过门槛,走到青玉案前,将琴放置在案上,自己盘腿坐正了。 高品对于有陌生人进了他的房间,没有半点抵触,准确讲,是根本没有给眼神和注意力,一心捧读,竹简较重,他看多一会儿便放下,既可以让手臂休息一会儿,也可以趁此机会阖目尝试着背诵。 徵羽看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双手抚上琴弦,拨动了沉睡在松雪琴上的岁月之歌。 请不必多在意,你大可做自己爱做的事情。青山中自有飞鸟略过,啄食了不知名山花树上早挂上的浆果;碧波之下几尾小鱼顾自逡巡,偶尔会轻轻用唇触吻一下水面上飘着的一片叶;云像太有独特脾气的孩子,喜欢什么样就变作什么样,要人凭空去猜它是悲是喜…… 请不必多在意,大自然做它的,你做你的,岁月待谁都很温柔。 对于徵羽而言,他无需学什么固定的曲子,他想说什么,落在琴弦颤动之间,便自然流成太有表现力的音乐,轻轻柔柔,润物细无声似的,直直浸入心坎去。 这是很长的一首曲子,长到天光暗淡,晚霞徒生,高品背完了这一卷。 高品第一次将目光投向徵羽时,最后一缕颤音荡漾开,徵羽抬起眸子对上小少爷过分直白的黑瞳,微微一笑。 “先生是爹新聘请的琴师?”他除了诗书别无他好,但家中常有伶人演奏,自然也耳濡目染了一些,他听得出这位的琴艺与旁人是不同的,他几乎能从中听见心声。 徵羽颔首,补充道:“是聘请来教授少爷琴艺的琴师。” 高品一愣,摇头同时摆手,说道:“我不想学,先生请回吧。” “可若少爷不学,在下可就失业了。”徵羽扑哧一笑,挪喻道,心中却想着果然如高老爷所说,这位少爷半点不通人情世故。 高品闻言一窘,两颊的软肉顷刻便打上了红粉似的,他默默在心中盘算了一会儿,认真答道:“先生琴艺比他们好得多,我爹一定很喜欢先生,便是多给银钱也是愿意的,先生纵然不辛苦教我,也不会失业的。” 他是半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听出来。 徵羽被少爷的回答噎了个正着,暗忖怎么这孩子能单纯成这样,是该交交朋友,于是故作神秘道:“可在下觉得,少爷若是肯学,对读书一道也是颇有益处的。” 小小的高品闻言,疑惑地眉宇皱了起来,从他的知识库中搜索了一番,才挠了挠脑袋瓜,说道:“我读书少,先生可别骗我,我从未听说学琴能对读书有好处。” “在下以琴为生,读书自然没有你多,又怎么骗你?”徵羽眉梢轻扬,随口胡诌道,“方才你读书时,我弹琴可有打扰你?” 高品仔细想了想,乖巧答道:“没有。” “那么寻常琴师这般弹琴,可会打扰你?” 高品一愣,昂着小脑袋说道:“平日没有琴师会在我读书时弹琴。” “少爷仔细想一想,这弹琴自然会发出声响,是不是理应影响到听众?” 徵羽循循善诱,太好骗的少爷歪了歪头,点头答是。 “可在下弹琴,少爷半点不受影响,甚至,有没有觉得更专心了?”徵羽见一切如剧本一般演出,露出了十分欣慰的笑。 高品闻言一愣,边想边说:“方才你弹琴,我背书好像更流畅了,平日里这一卷,我得将近背到入定时。”而今,晚霞未散尽,天幕未全黑。 徵羽满面孺子可教也地说:“这正是琴之一道对读书的好处,弹琴可静心,静心读书可谓事半功倍。” 高品恍然大悟,又想起无数先贤各有各的读书方法,通常都在努力寻一个静心,暗想自己莫非是听着琴便容易静心的人,但还是疑惑道:“可若是为了静心,先生一直为我弹琴,不就可以了?我又何必自己学?” 徵羽露出不赞同的表情:“读书乃是个人的修行,又岂能寄情于他人相助?少爷境界低了,在下如今年轻,尚且还能为少爷弹几年琴,可世事无常,少爷岂能肯定在下便一辈子寄居府上呢?再者,在下故去后,少爷靠谁弹琴呢?” 高品第一次被指责境界低下,第一反应却并非恼羞成怒,而是细细琢磨这位琴师的话,越琢磨就越觉得深有道理,于是皱眉正色地起身行了躬身礼,道:“先生说得对,常言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望先生不计前嫌,授我琴艺,不求登峰造极,只求静心。” “这是自然的。”徵羽没有拦着他的礼数,对于读书人来讲这个礼数是必须的。他暗自在心中点头,感慨道高老爷说少爷不通世故,但以少爷读书读来的这份纯粹心境,莫说是同龄人之中,哪怕是大人中也少见。 “不过今日天色晚了,”徵羽一手抱着琴,空出一只手轻轻揉了揉少爷的鬓发,微笑道,“待明日,在下去库房给你挑一柄趁手的琴,再学艺。” 高品闻言大喜,忙整理了衣袖褶皱,才行了一个拜师礼,而后将案上一杯茶捧起来,这才发现早就凉透了,迟疑道:“先生,这拜师茶不太好,不若改日大礼……” 徵羽却将那杯茶接过,一口饮尽,说道:“少爷既然只求静心,便并非在琴之一道攀登的后辈。只是随意教授你些许琴艺,你我并无师徒缘分,便无需向我行大礼,唤我先生即可,这杯茶,我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