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渝州城(一)
紫英却白他一眼,懒得搭话。 翟羡自讨没趣,只得转过脑袋,将视线直直地抛向那边的两个人。 百里姰带着裴思静没跑两步,站定在破庙门口。 一旦离开人群,她便飞快地松了手,摸索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方绸帕。 这动作清晰地落进裴思静眼底,修士的体温偏低,他不自觉地蜷了绻手,像是还能感觉到她留下的体温。 紧接着,他便瞧见百里姰郑重地展开绸帕,专心致志地擦拭起自己的手,一面对他道:“裴公子似乎对我有些误解。” 她眸子亮亮地直视他,倒看不出嫌弃,只是用了极肯定的语气,不留半点分辩的余地。 裴思静一怔,方想说话,却又听她接着道:“你疑惑我为何能施展法术吗?” 见他没反应,百里姰干脆向前迈了一步,仰头重复道:“是与不是?” 她这一步迈得巧妙,两人不近不远地凑在一处。晴日里,世界是暖的,她与他拉开一段距离,却若即若离,分不清二人之间流转的是温热的空气,还是彼此浅淡的气息,抑或二者均有。 春风卷过,两人衣袍交缠,蓝与白中掺杂一片干涸的红。映在谁的脸上,顷刻稀释成了极淡的粉。 裴思静轻点了点头。 百里姰于是往远处走出几步,双手背后,颇有些深沉道:“凡身怀灵根之人,必入四大仙门。我知道,这是天下人的共识。” 她忽而转身看向他,明媚的脸上露出一抹张扬的笑容:“可我与他人不同,我是郡主,是王府唯一的子嗣。我的父亲是建宁王,母亲是昭阳长公主,生来就是天潢贵胄,享受无限尊荣。” 她瞧了瞧裴思静,只见他表情有些冷,似乎并看不得她如此得意地炫耀身世。 她接着道:“裴公子一定觉得我倚仗出身逃过仙门遴选,十分可恨吧?” 裴思静克制道:“并不十分可恨。” 毕竟要避开遴选,也得四大仙门点头才行。只是他自幼所受的教导让他天然对这世间的不平之事带上几分抵触心理。 一代代修士幼年离家,投身于斩妖卫道,有的失去的是荣华富贵,有的失去的则是世间唯一的血脉亲人。 比如翟羡,又比如沈灼青。 裴思静一直以为,就像师尊和长老们一直以来所说的一样,身怀灵根就要承担保护天下苍生的责任,可今日一见,才知事实并非如此。加之历练途中的所见所闻让他逐渐发现山下的世界其实与想象中大不相同。 热闹固然,繁华之下却是更深的阴影。 在山下,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男女不同,贵贱亦不同。 就像翟羡说的,人生来就是要分出个三六九等的。 裴思静活了十七年,刚从埋首苦修中回过神,头回接触到世界的另一面,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那就是有些可恨了。” 百里姰的声音响起,裴思静被她这么坦然一点,反倒不知所措,长睫倾覆,却见说这话的人面色如常,并无半分不快。 百里姰深吸一口气,面上浮现出轻微的怅然,与她一贯的笑脸迥异。 “其实身份并不是全部的理由。”她道:“我能留在渝州,最重要的原因其实是我父王。” “我父王不能生育了。”她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十年前,他的一位侧妃为了争宠夺位,囚禁我娘,毒死了我弟弟,还给父王下了断绝生育的药。” 裴思静微微一怔,似是不敢相信她就这么干脆地将这种大事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百里姰垂眸,声音也跟着变小了些:“当时我也差点死在她手里,后来四大仙门要带我走,是父王出面阻止,陛下才同仙门商议,让我留在渝州尽孝。” “我的父王是一方雄霸,手握兵权。陛下需要他的忠心,需要用很多很多的砝码来维持住一种平衡,否则这世间会有许多无辜之人丧命。”她看着裴思静,脸上蓦的露出悲色:“因为弟弟死于非命,因此我就变成了这样的砝码,这是权术。” 她问道:“裴公子可明白?” 裴思静其实不太明白,但她看着他,摆出的姿态貌似十分真诚,让他忍不住鬼使神差似的点了点头。 他蹙了蹙眉:“郡主为何同我解释这些?” “自然是因为你是几位仙君中最厉害的啊。”她点了点裴思静腰间琥珀色的佩剑,“否则怎么其他人都同那妖怪和稀泥,偏你一个绕后偷袭呢?” “好啦,裴公子。这下你该放心随我到王府去了吧?” 她露出个狡黠的笑容:“我知道你们还没来得及找客栈,渝州好一些的住处都不便宜,修士出门大约也不会带多少银子,要是你们真去住了破些的驿馆,我可是会心疼的,到时候只好天天带人上门打扰了。” 她的语调娇憨,有些撒娇的意味,裴思静垂眸听着,心底那池名为犹豫的水深深浅浅地晃荡起来。两人并肩往回走着,将要靠近人群时,百里姰的声音又骤然响起。 “如果有必要,你可以将方才我跟你说的这些转述给你的同伴们。”她绞着绸帕,似乎有些焦躁,“我不太习惯在众人面前提起家事,也不想一个一个的重复解释,你就当帮我个忙。” “嗯。” 他轻轻应了一句,余音还未散尽,翟羡便已经冲上来了。他拉过裴思静左瞧右瞧,将人警惕地拽到自己身边。 他身后,沈灼青和祝今朝面上也带了些紧张的神色。 百里姰将手上的绸帕递给紫英,露出个无辜的笑,大声宣布道:“我和裴公子商量过了,几位仙君日后便暂住在王府了。” “什么?!” 不止翟羡,就连一贯处事淡定的沈灼青和祝今朝也朝裴思静投去惊讶的一眼。却见后者垂下眼,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 “是。”一众人中,只有紫英面露喜色,忙道:“奴婢这就差人快马回去准备!” 言罢,不由分说地招了招手,唤过侍卫,吩咐几句,踏马声便飞速远去了。 百里姰兴致勃勃地提议:“那我们干脆一起走回去吧。”她看了看紫英,“此处似乎离城门不远。” “是啊郡主。”紫英的心情看起来也很好,笑着道:“城外的榴花都开始打苞了,听说好看得紧呢。” “真的?” 百里姰眼睛亮了亮,说着,这一主一仆便毫无顾忌地迈开步子,带动剩下的侍卫牵上马,浩浩荡荡地跟了一片。 翟羡看了看被他们,又瞧了瞧沈灼青和裴思静,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倒是祝今朝第一个掠过几人,大步跟了上去。 侍卫纷纷为她让行,眼看师妹就要消失在人马群中,翟羡也赶忙甩腿追了上去,紧接着,裴思静和沈灼青也双双迈开步子。 “郡主。” 百里姰转过身,直对上裴思静黑白分明的眼睛。他眉微微皱着,停在原地,身后的侍卫也尽数跟着停下来。 百里姰直视他:“怎么了?” 裴思静也同样注视着她,目光半分不移。下一刻,他的声音响起,带着分明的质问:“你为什么会朝云峰的心法?” 百里姰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