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渝州城(五)
他手很凉,隔着衣袖和负雪束星,轻轻覆在她的皮肤上。 杀人这种事接二连三地被打断,百里姰有些烦了,面上的霜还未融化,仰头却跌进裴思静那双秋水润润的眼睛。 看在脸的面子上。 她深吸一口气,克制住心头烦闷,问道:“怎么了?” 裴思静状似不经意间往她身后投去一瞥,沉默了半晌,垂首贴近她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快速说道:“别杀她。” 温热的气流擦过皮肤,有些痒。三个字说得极快,仿佛一触即分,二人间的距离又被迅速拉大了。 这短暂的贴近在外人看来颇有些亲密的意味,尤其是不久前才被百里姰惊着一回的徐乐宜。 “一共是十五位公子……” “十五”这个数字在她脑海中循环滚动,看着裴思静堪称绝色的清隽容颜,徐乐宜在他垂首的瞬间拉着身后的冬青一块儿,齐齐低下脑袋,生怕瞧见什么不该看的画面,粉扑扑的脸颊上晕开一抹绯红。 郡主将她留下就是为了这个吗? 徐乐宜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联想到日前在竹林中百里姰主动向她暴露自己豢养男宠的事,徐乐宜心头浮上一个糟糕的想法。 郡主她……不会是有什么特殊喜好吧? 徐乐宜的头垂得更低了。 不止她,就连一边的紫英也被裴思静突如其来的动作给惊住了。她看向百里姰的眼神仿佛在说:“不愧是你”。 然而听到裴思静的话以后,百里姰本人没有半分欣喜。 别杀她? 只可惜,她要杀人,从来没人拦得住。 百里姰抬起头,正想甩开裴思静的手,眼神却忽然捕捉到他耳尖一抹微泛的薄粉,攀在白玉般的皮肤上,看起来尤其显眼。 见她一直盯着看,那抹淡粉迎着她的目光肉眼可见地逐渐加深,如同夏日池塘里的初荷,又像清晨天边最初的一道霞光。 从未见过如此有趣的变化。 她刻意观察起裴思静的表情,却见他面色镇静如常。 两相对比,挑起了百里姰的兴趣。 她于是作出疑惑的表情,故意道:“什么?” 裴思静犹豫片刻,再度俯下身子,贴近她,耳语道:“先别杀她,我……” 他的话随着百里姰一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戛然而止。 绣鞋轻轻踮起,她毫无预兆地往前凑了凑,两人就这么撞到一处。 他的唇猛地贴上她的耳廓,同样一触即分。 百里姰感觉自己手腕上的温度在升高,与此同时,粉变成红,飞快地从耳尖一路烧到了裴思静脸上。 “没、没站稳。” 她信口扯出胡话,亮晶晶的眼底填满了得逞的笑意。 裴思静面上闪过一丝无措,怔怔愣在原地。 百里姰接着道:“我还是没听清。” 言下之意是:你再贴过来一次。 裴思静看着眼前的姑娘,只见她粉光若腻的脸上,一双桃花眸子潋滟,闪动着狡黠的光,像在幸灾乐祸。 脸还在发烫,长睫情妇,他在胸中凝出一个诀,强压下面上的红晕。再抬头,心头只剩一层薄怒。 她是故意的。 为了看他窘迫的模样吗? 他站在原地,愣住的时间里一半在思索。 难道是因为方才他没能猜准她的心思,推拒了那半股金钗? 裴思静觉得这是最可能的原因。 即便如此,贸然被人这么捉弄还是生平第一回,他还是很不习惯。 再凑近是绝不可能的了。 裴思静干脆握着她的手腕,将人带走。 他从来没有如此贸然行事过,也从未见过有谁这样做过,除了方才在城外,她也是这么对他的。 裴思静隐隐直觉,或许面对百里姰,寻常的行事方法根本行不通。 “诶?你……” 百里姰被他拉着手腕,一路着穿过廊下,匆匆走了几步,她柳眉一蹙,反手扣住了他的手。 “你干什么!” 她明显生气了。 转过头去,看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紫英,目光相接的瞬间,后者用眼神询问道:“还扣人吗?” 当然要扣! 百里姰看着裴思静,带着怒意,甩开他的手,往回走。 “郡主,”裴思静拦住百里姰,道:“你不能杀她。” “为什么?”百里姰愠道:“她与妖勾结,死不足惜。” 裴思静道:“郡主不如先与我到前院去一趟。” “我杀了她就同你去。” 说着,就要驱动手腕上的负雪束星,裴思静连忙按住她,急道:“现在还不是杀她的时机。” 百里姰看着他,裴思静接着道:“郡主先同我去前院,你看过便明白。” 雨顺着屋檐,连珠子似的落下,百里姰和他僵持了一会儿,终于放下手。 她朝紫英递去一个眼神,后者随即向徐乐宜行过一礼,请她早些回去休息。 “我是一定要杀她的。” 两人并肩走在廊下,百里姰冷不丁冒出一句话,声音隐约含着怒气。 大雨倾盆,裴思静捻起个护体诀,毫无避讳地走进雨幕,百里姰却在石阶前生生停下脚步。 裴思静回头看她,百里姰开口解释道:“我不能淋雨。” “郡主不会护体咒吗?” 裴思静心底微讶。 护体诀几乎算得上基础咒语,战时可作防御,日常遇上个刮风下雨也能代替雨伞斗篷,可以说是非常实用咒语。 她法术高强,却不会施这最基本的咒术吗? 百里姰闻言反问道:“我为何要学这种没用的咒术?” “没用?” 裴思静诧异地重复一遍她的用词。 “自然是没用。”百里姰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倨傲,“像这样的下雨天,自会有人替我撑伞。” “况且,”她站在台阶上,微微构成一个下俯的视角,“渝州城内根本没人能伤我。” 裴思静敛眸道:“既然如此,我为郡主施法隔雨。” 言罢,他便在指尖凝出个诀。 “我不要。” 百里姰干脆左移一步,躲开他的咒语。 “哗——” 雨幕外,繁花骤然盛放,她将油伞撑开,张扬地递出一段距离,冲他道:“你来给我撑伞,否则,”她笑了笑,像骄气的威胁,“我现在就回去将人抓来杀了。” 台阶上有水滴石穿的小坑,雨滴溅起的水落到她的秀鞋上,划出深浅不一的纹路。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裴思静看着她,雨模糊了他的视线,百里姰的笑脸却异常鲜明地出现在脑子里。 他们不过才刚认识不到一天,他却几乎已经猜得出她此刻狡黠的模样。 百里姰的伞同她本人一样灿烂,画笔勾勒出的图案栩栩如生,远远看去,两人如同顶着满头鲜花,灵活地穿梭在假山树丛之间。 裴思静将伞往她那侧偏出个角度,尽力遮挡住飞斜的雨丝。 她的秀鞋毫无顾忌地踩在水里,四周环绕着一股隔绝一切的保护气流。 …… “那……你帮我的鞋施个法术吧。”少女脚上的绣鞋半湿,看了看远处的水洼,嘴角下撇,勉强妥协。 她不听他的劝告,非要自己伸脚出去踩一踩,信誓旦旦地说绝不会沾湿一点鞋面,结果毫无意外地湿透了半边缎面,心疼得她立马像只兔子似的飞窜回廊下。 少女面前,白玉般的少年撑着鲜艳的伞,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伞柄,倾了倾,替眼前人妥帖地挡去风雨。 他轻叹一声,向那双秀鞋抛去两道符咒,一道烘干水汽,另一道隔绝风雨。 水汽消失,少女的脸瞬间被笑容点亮,扶住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走进雨中,踩了踩水,眼睛亮晶晶的。 她特意找了个最大的水洼,用鞋轻轻淌过水面,仰头对他道:“你看,不怕雨了。” 笑容骄傲自得。 十七年里,除了朝云峰的同门,他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人。 裴思静看着她,有些无奈,心底生出隐隐的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