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离长舒了一口气:“谢道友,看样子,我真的只有明日再走了。” 她左顾右盼,这间屋子可谓是简单至极,只有一榻一桌,格子窗前摆着一张紫檀木长案,整整齐齐地垒起了三座书堆,由低到高,谢烬渊方才拿给那女道士的书册就是从那里取走的。 因为书堆里忽而少了一册,他方才还从另一堆书里匀了一本过去。 枯叶自桌上飘飘荡荡而起,绕过了一圈,最后落到了长案上。 谢烬渊手中捏诀,掌心涌出的一缕清泉洗去了指尖留下的草液。 他走到书案前,见枯叶乘着微风,将几页书本翻得哗哗作响。 “你又要作什么?” “谢道友,你的字写得真好看啊!” 谢烬渊不为所动,一手捻起叶片,止住了清风,一手抚平了书页。 “你伤处既已无碍,另寻个去处,等待晨鼓响后,就下山去。” 被他冰凉的指尖甫一捏住,木离浑身都不对劲,眼前的指骨修长,手指玉白,还能闻到一阵清凉的草药香。 一想到,他刚才给自己滴过汁液,她脾胃里突然升腾起一种古怪的感觉,颤巍巍的,想是没吃饱的似得,空落落的,从前可从没有过。 她慌忙地从他的指尖挣脱开去,假咳一声道:“可是,如今这么晚了,我贸然出门若是被人认出来,横生了事端,不如我就在这里将就一下!” 枯叶径自飘到了屋中的木榻上,将自己稳稳当当地埋进了叠好被褥之中,只露出枯叶的一个尖角。 周遭果是温暖了不少,木离吸吸鼻子,打算睡了。 谢烬渊眉心一跳:“木道友,玄天峰并未教导过你,虽是道门宗人,可男女授受不清,平日往来食不连器,坐不连席,岂可同榻而眠。” 枯叶露在被外的小角动了动,却问道:“什么兽兽?你非兽,我亦非兽,哪里来得男女兽兽!” 谢烬渊抬手抚过眉梢,转过了眼,撩袍席地而坐,打起坐来。 木离一看,忙追问道:“谢道友,你真的不睡觉么?” “不睡。”他的声音顿时冷了几度。 木离识趣地在被褥里翻了个身,背对谢烬渊。 一夜再无话。 晨鼓响过第一声,谢烬渊便睁开了眼睛。 结丹过后,他的灵力运气比往日慢了许多,连着几日寂坐,修为难有寸进。 他静默地坐了片刻,晨光透过窗棂洒在身上,日影渐高,投照到了榻上。 早课的时辰到了。 他起身,捏了个清净诀,要往外走,走了两步,才想起来回头一看,枯叶露出的尖角不见了。 昨夜明明没有察觉到动静,何时走得? 他微微吃惊,折回了榻前,伏低身去,撩开被褥一看,枯叶缩在了被褥的最里面,蜷作一团。 他将枯叶取了出来,放在日光照得到桌上,才出门去了。 * 木离口干舌燥地醒来,窗外面天光大亮,照得叶片发烫。 可她也顾不上这么许多了,顺着门缝钻了出去,火急火燎地下了梓芜山,落到山门外迅速捏了一个玄变诀,变回了人身,朝玄天峰御剑而去。 飞到玄天峰时,已是日中。 她小心翼翼地飞过几圈,捏了个玄变诀,寻了个后山不起眼的地方落下,直往屋舍飞去。 她的房门紧闭,不像是有人来过的样子,她暗自大松了一口气,顺着门缝钻进去,见到榻上被褥起起伏伏,竟像是躺了一个人? 她大吃一惊,缓缓地飘了过去,凑近一看,原是几捧枯草扎了一个人偶,披着长发,躺在榻上。 她“呼”得刚出了一口气,身后门扉吱呀一响,一道女音道:“你怎么谢我?” 木离转身变作了人,见来人眉清目秀,一袭红裙,威风凛凛地站在门边,连忙笑道:“多谢清音!” 清音上下看了她好几眼,“还穿着昨日的衣服。”又走到她身前,嗅了嗅,眉目一敛道,“怎地身上还有一股鸽子味儿?你是不是又去偷吃烤乳鸽了?” 木离头摇得拨浪鼓似得:“不是得,别提我多倒霉了,被剑阵困在梓芜山上,困了一宿才下来。”她说着,就坐到了桌边,灌了一大口茶。 清音奇道:“你跑去梓芜山了,我还当你是去昆仑山误了时辰?梓芜山有什么好看得,一群剑痴!” 木离压低了声:“你小声点,师尊他还不知道吧!” 清音笑了一声:“掌门昨夜便去洞中闭关了,三日后才出来,也算你运气好!” 这一下,木离彻底地放下心来,不怕了! 不禁大松一口气:“老天保佑!” 清音又是一笑,低头却无意间瞄到了她云霞履上,临近脚尖处原本一朵洁白的祥云变红了。 “你怎么了?还受伤了?去梓芜山和人打架了?” 木离便将鸽子的事情草草说了一遍,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字未提谢烬渊。 清音听得摇头,又问:“你究竟为何去梓芜山?” 木离老老实实道:“我昨日与清泉过招,见他出剑,不像是玄天峰的功夫,倒像是其他门派的路数,我便想着去剑宗第一派瞧瞧,兴许能看出点门道。” 清音嗤笑道:“能有什么门道,他不过是求胜心切,想在宗门大比里夺宝罢了。听说几重秘境,奇宝无数,对修炼大有裨益。”她继而看向木离,“你一直无法结丹,兴许宗门大比便是你的机缘。” 木离点头道:“我一定要尽快结丹才好。” 只有结了丹,师尊才会允诺。 她顿了顿,又道:“或许我也该学点剑修的门道,到时候真和人打起架来,赢面也大一些。” 清音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叹道:“成天旁门左道,让你修炼就三心二意,还不如把前几日讲过的经法熟读几遍,别整日想着出门玩闹。” 木离不躲不闪,被她戳得额头都红了,埋头虚心道:“我知道了。” 清音点头:“见你没事,我就先走了,今日还有讲会,道童们都等着呢。” 她说罢就走,却被木离叫住:“清音,你学经的时候,可曾向谁借过书册笔记么?” 清音如今乃是玄天峰,除开李孟寒,修为最高的道人,听此一言,冷哼道:“从未借过。” 木离想了想,换了种问法:“那有别人向你借过笔记么?” 清音答道:“无数。” 木离扑哧一笑道:“那他们是真求道,还是假求道?” “好刁钻的问法。”清音沉吟片刻道,“确有那么一些不自量力的人早年仰慕过我。” 木离听后,似懂非懂得点头道:“我原也是这么想得……没事了,你先走罢。” 清音愣了愣,一头雾水地走了。 木离换过衣裙,坐到榻上,脱下丝履查看伤处,伤得是小脚趾,还残留着星星点点绿色的药汁。 她碰了碰伤口,果真一点也不痛了。 她嘴角轻扬,兀自笑了笑,心跳旋即扑通扑通地加快了,一种全然陌生的欣喜一点一滴地在她心口发胀,让她恨不得抱着草扎的假人,在床榻上滚上几圈。 谢烬渊。 日影西斜,梓芜山上暮鼓敲响,谢烬渊自掌门的楼阁转出,沿着回廊往山后屋舍而去。 有几个白衣道人,恰站在回廊下谈笑风生。 待他走得近了,几人的谈话声陡然大了些:“有的人就是命好啊,被人看重,什么好的都紧着他一人。” 另一人似笑非笑道:“师兄有所不知,掌门看重的可是修为。” “修为,难道梓芜山上金丹期只有他一人,为何宗门大比,如此早早地就定下了他一人,我等修炼时日远在他之上。” “这兴许只怪师兄貌不如人,难得小师妹青眼,并非掌门乘龙快婿之选咯……” “哈哈哈,实在是技不如人啊!” …… 谢烬渊徐行而过,并未侧目,脚步也未停留,只是沉默地走了过去。 这样的话,他听得多了,这一两年尤甚。耳朵都听得快起茧了,可是他问心无愧。 他日日练剑,求道问道,是为剑宗,是为以剑立道。 师妹、掌门是何等心思,他并不愿妄揣测,也与他无关。 不生爱憎,也不愿沾染烦恼,沉沦滓秽。 情易生邪,用情者,尽是烦恼,更有甚者,流浪生死,永失于道。 与他所求大道截然相反,背道而驰。 谢烬渊只叹何其可笑。 宗门大比,无论掌门许与不许,他都必要前往,只为求一把好剑,一把能够配得上他的好剑。 身后人声渐远,谢烬渊下了回廊,推门回到屋舍。 周遭寂然无声,他点起火烛,桌上再不见了枯叶的痕迹。 他拿起长案上的铁剑,一册忽然动了动。 一只小小的纸鹤从书中飞出,在他眼前展开。 纸上龙飞凤舞般地写满了几个潦草大字: 大恩不言谢。改日再来看你。勿念。 木离 后面又加了两个大字:“盼复。” 白纸悬在半空一息,复又叠回成纸鹤,轻轻地落回了书册上。 谢烬渊垂眉看了一眼那纸鹤,思索须臾,提笔在鹤翼上写了几笔,伸手一挥,那白纸鹤就徐徐飞出了窗外。 木离盼星星,盼月亮地盼复。 她趴在大敞的窗台上看了好一阵天上又圆又白的大月亮。 等到月影高悬于顶,那一只白纸鹤终于出现在了眼前。 她立刻激动地起身,伸手一招,白纸鹤速速飞到了她的手心停驻。 定睛一看,白鹤翅膀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不必。” 官网:www.wanbe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