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太好。”既然被察觉,他也没再隐瞒。 “我带了冷冻剂。”安菲尔德的声音原本就有像冰霜一样的质地,但因为微微的压低,变成了冰块上稍纵即逝的雾气。 这倒是个善意的信号,和郁飞尘先前的判断相符。 他收回原本打算离开的动作,转而在安菲尔德对面坐下。他们靠得很近。卫兵就守在门口,有些话不能让他们听到。 他压低了声音,只有他们两个能挺听清楚咬字和措辞。 “我得确认你的立场,”他说,“长官。” 月光里,安菲尔德微垂着眼睫,轮廓平静得像个会呼吸的雕像——郁飞尘也不知道脑海里这个奇怪的比喻到底从何而来。 “我不是科罗沙人。”长久的沉默后,安菲尔德回答了他。声音同样压得很低,郁飞尘得倾身过去。前面是墙,他比安菲尔德稍高一点,体格结实,肩膀也宽阔。看上去倒像是他把长官抵到了墙角。 “彻底消灭科罗沙人的口号一直在黑章军中流传,”安菲尔德的道,“但我始终认为,仇恨不应波及平民。” 话音落地,郁飞尘绷紧的身体放松,回身。 “有劳。”他伸手解开了衬衫领口的纽扣,坦然道。 安菲尔德仍然面无表情,从制服前胸的口袋里拿出一管喷雾。 冷冻喷雾对伤口愈合起不到一点作用,但它的镇痛效果比得上麻药。 冰凉的喷雾从胳膊一直淋到肩胛,郁飞尘穿回上衣,他的动作比之前轻便了很多。 “睡吧。”安菲尔德收起喷雾,把夜光怀表放在了他们两个之间。说。 分针指向最下面,现在是十点半。 “还有一个半小时。”郁飞尘道。 安菲尔德没问他“一个半小时”指代什么,他回到自己的草席上,闭上了眼睛。 这次意外睡得很沉,但他依然控制着自己,在十一点五十八分的时候准时醒来了。安菲尔德依然在那里,是醒着的,仿佛连动作都没改变过一分一毫。 月光也消失了,营房里只有黑幢幢的轮廓。盥洗室规律的滴水声像秒表在走动。 滴答。 滴答。 滴答。 秒针指向零点的那一刹那,它消失了。 郁飞尘拿出打火机,打火。 光亮起的下一刻,他瞳孔骤缩,陡然松开了手指! 刚刚燃起的火焰猝然熄灭,营房重回黑暗。 脚步声响起,安菲尔德走了过来。 “你看见了吗?”郁飞尘道。 “看到了。”安菲尔德伸手过来,冰凉的手指和郁飞尘的手心相触,取走了他的打火机。 咔哒一声响,火焰重新燃起,玻璃油灯被点燃。两个突兀的黑色轮廓就那样横在地面上。是两具尸体。 其中一个体格壮硕,有一头耀眼的金发,是他们营房里那个金发壮汉。另一个是小个子。 尸体遍身青紫,无疑在死前经历了极为痛苦的挣扎。 郁飞尘一步步走到尸体近前,尸体的脸被火光映照得清清楚楚,正是他刚才打着火那一刹那看到的情形。 尸体的脸。 两张诡异离奇的脸。闭着眼睛,面带微笑。 那是一种极为平静的笑容,灰紫的嘴角僵硬翘起,眉毛也略微上扬,可出现在一具尸体身上,就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他看向营房四周,所有人都还在,包括壮汉和小个子,他们都在睡眠状态。深呼吸一口气,他开始砸门开锁。开锁的动静喊醒了所有人。 “不要睁眼,然后起来。”安菲尔德声音沉冷。人们迟疑着陆陆续续起身,他们不知道这位长官为什么要他们这么做,但下意识听从了命令。 “白松,瓦当斯。”安菲尔德准确地喊出了他们的名字——瓦当斯是那个大鼻子。“睁眼。” 听命令睁眼的那两个人第一眼就看到了地面上的两具尸体,白松脸色苍白,睁大了眼睛,大鼻子则惊叫出声。 小个子闭着眼,问:“……怎么了?” 没人回答他,只有安菲尔德重复一遍:“不要睁眼。” 下一刻,郁飞尘把锁打开了。“带他们两个出去。”安菲尔德说。 迟疑了一下,白松拉住了金发壮汉的胳膊,带他往营房门口走去,大鼻子拉住了小个子男人,也往外面走。 “走出去后,可以睁眼,”安菲尔德一字一句道:“但不要往回看。” 白松牵着金发壮汉走到外面的走廊,轻声说:“可以了。”壮汉松了一口气,睁开眼,脖颈处微微抽搐的肌肉证明他在克制自己转头的想法,他小声道:“到底在做什么。” 大鼻子牵着小个子也在门外停下:“好了。”因为受到了过度的惊吓,他抓着小个子的手在不住颤抖。 小个子如释重负,睁开眼睛,努力目视前方。但前方没有灯,只有无边无际的浓浓黑暗压过来,令人心生无穷的恐惧。 营房里,安菲尔德提着灯,郁飞尘在查看各个角落。“他们挣扎过。”他看着墙壁上的血迹和撞痕,说。 他也看过了这两个人的尸体,布满陈旧的鞭伤,也有新的碰撞痕迹。 十二点之前,他以为一切还是会像昨晚一样。但现在,情况变了。十二点后的收容所会呈现出未来某天的情景,而在这一天,小个子和金发壮汉浑身是伤,却面带微笑地死在了营房中。 “去看其它房间。”等他检查了一遍,安菲尔德说。 他提灯走出去,郁飞尘跟上,其它人也往前走。 就在这个时候—— 小个子心中的好奇和担忧愈来愈浓,那感觉就像猫爪挠着脚心一样,抓着他的心脏。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有什么要瞒着我?是什么? 我就看一眼,用余光,就一眼—— 他眼角肌肉微微颤动,眼珠右转,用余光瞥了一眼营房。 就在铁栏杆的缝隙里,看见了他自己面色惨青,面带微笑的脸。非人的惨叫从他嘴里发了出来,他不敢置信地扑到铁门口,身体剧烈地抽搐了起来。 惨叫声响彻房间,一个人就算恐惧到了极点也不会发生这样的声音,除非他身上还在发生着别的事情! 小个子还在剧烈抽搐着,并且往地面栽去。 彻底栽倒在地的一瞬间,他的身体毫无预兆地消失了。就像消失在收容所大门外的修士一样。 不过,修士是在门外的灰色雾气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而营房里,却还静静躺着那具属于小个子的、微笑着死亡的尸体。 白松的声音颤抖着响起:“怎么……怎么会?为……为什么……?” 他显然是在问安菲尔德,安菲尔德没说话,却用那双淡冰绿的眼睛看向郁飞尘,似乎在示意他回答。 ——这位长官,问话的时候仿佛审讯犯人,看人的时候仿佛课堂提问。 郁飞尘深呼吸了一下,他确实有自己的猜测。 “一个人不能既死了,躺在地上,又活着站在外面,”他说:“所以,他看到自己尸体的时候,他们两个,只能存在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