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衢什么都没干,她几乎是与方鉴同样的姿势抱着笏板低眉垂首,但她比方鉴自在多了,她在朝多年,这场景见得多了,早便学会了找一个舒服又不失礼数的姿势休憩,只留一只耳朵大约地听听议到何处了,然后微闭着眼睛养神。 直到卫杞拍了拍掌心,喝道:“够了。” 殿中的所有人一齐停下声音,站回队列里,恢复恭谨的样子。 “朕大约知道了,诸卿还有别的看法吗?”卫杞的声音不辨喜怒,却如金石掷地,迫人心弦。诸臣皆沉默不敢说话。 “臣有本奏。”一个声音打破了沉寂,那声音方鉴最是熟悉不过,有人走出队列,站到了方鉴身前,“陛下,依臣之见,叶泽侵吞妻主家产也好,卓观颐以子告父也好,州县推诿不查也好,皆源于同一个问题,那便是律法不明,律法没有写明这些事该如何判,因此地方也不知该如何判。我朝自永初帝以来已是新朝,自难再用旧朝之例。而永初新法虽开天辟地,但草创之时总有疏漏,现今已有三朝,也是时候增补重修了。” 高云衢清润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殿内回荡,她说:“臣请重修大周律!” 满朝臣子皆低眉垂首不敢说话,唯有高云衢站在阶下抬头看向卫杞,卫杞亦回望她,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尽在掌握的微笑。 方鉴就站在高云衢半步之后,她低着头,只能看见高云衢的袍角,但高云衢掷地有声的话如排山倒海一般击在她的心上。她知道,她赌对了。 卫杞没有马上同意高云衢的奏请,只是轻轻地揭过了,转而令三法司尽快查明卓观颐一案实情,并令御史台收集各地类似案例,而后便叫散朝了。 大臣们先后退出大殿,三三两两地往外走,方鉴走在最后,她走出大殿,远远地看见高云衢一个人走在回返的路上,背影挺拔,步伐坚定。 刑部和大理寺各派了一个主事来负责卓观颐的案子,御史台这边自然是派了方鉴。三人汇合之后互相见了礼,便开始忙碌,先是去问询了卓观颐和她妹妹卓观攸的口供,之后便要启程前往卓家所在的沁州拙县。他们还没查清事实,京城的舆论已是四起,那一日的登闻鼓全京城都听到了,京中百姓最是爱瞧热闹,不过一日便知了前因后果,有人支持叶泽也有人支持卓观颐,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京城各大勾栏瓦肆茶馆酒楼这两日最热闹的话题就是这个案子,很快朝中大臣的争议和高云衢重修律法的主张也传播了起来。在朝中还没有反应的时候,百姓已然开始了新一波的讨论。 方鉴没有精力关注这些,她与刑部和大理寺的同僚已在准备出行。出发前一日,方鉴去向高云衢辞行,这是她在登闻鼓响后第一次来见高云衢。 “老师。” “来了?”高云衢正在写字,方鉴便如以往一样,候在一边等她写完。 【法者治之端,君子法之原】* “老师的字还是这般大气沉稳。”高云衢搁了笔,方鉴夸赞道。 高云衢笑笑,没有接话,而是问道:“你要去沁州了?” “是,明日启程。” “好,好好照顾自己。”高云衢往纸上落了款盖了印,话语里的温柔一如既往。 方鉴心下惴惴,忍不住问道:“老师不问我吗?” “问什么?”高云衢抬头看向她,“问为何不来报与我知?问为何自作主张擅自行事?” “老师……知道?”方鉴心中诧异,小心翼翼地看向高云衢。 “我应该知道什么?你是说奏疏引向修法还是你暗中令崔苗帮你在民间推波助澜?” “您都知道?”方鉴有些紧张。 “我知道你。”高云衢看着她小心的样子,叹了口气,“民间风声起得这么快,不止一方在推动,陛下自是一方,而崔苗的母亲掌着京中最热闹的半条街,通过她来推动,自然起得快。陛下应该也能知道,但她不在意,你做了她想做的事,她还会因此高看你一眼。” “那老师,我做的对吗?”方鉴有些失落,还是继续问道,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你很聪明,也很谨慎,”高云衢勾了一下嘴角,又放下,板着脸道,“若你不是此案的监察御史,我应该是要夸赞你的。” 高云衢强调了一遍:“若你不是此案的御史。” “为何呢?卓观颐一案她是苦主,我知道无路可走的困苦,所以想帮她。而陛下想要一个案子来重掀议论,我便把这个案子送到她手上。甚至您也认可修法一事。我错在哪里呢?”方鉴抬起头,眼眸里是满满的光亮,坚定地看着高云衢。 “阿鉴,这些都是没错的。”高云衢看着她,叹道,“审时度势,借力打力,你学得很好。” “但,阿鉴,你告诉我,当值监察御史遇到登闻鼓案件时,应负的职责是什么?” “理清原委,静观默察,监督全程,确保每一环节皆是清朗无垢……”方鉴垂下眼眸,不敢再去看高云衢,她明白了。她考虑了所有的事,抓住了所有的机会,独独没有想到自己作为监察御史的职责立场,她做了对的事但她失职了。 “我与你说过,御史是明镜,要将所有污浊都照出来,而镜子是不能有自身的偏向的,因为你代表着法。”高云衢点了点她刚才写下的那幅字。 “可是老师,如卓观颐一般的人活在律法的夹缝里,苦苦挣扎,难道这世道就对吗?我想让她们活出个人样来,难道不对吗?” 高云衢看着方鉴眼里的火光,没有人比她更喜欢这光芒,她在心中叹了口气,年轻的孩子总要经受过风雨才能明白年长者的用心:“这是没错的,阿鉴,你能不忘初心,这很好。我只是希望你能记着,正义的践行不应以践踏秩序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