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衢沉默了一阵,听懂了范映的意思,于是向范映躬身行礼道:“是,我明白了。” 范映看着她告退而去,身影决然,她又看向高云衢为她抄录的那份文书,笔迹遒劲有力,到底还是年轻。她虽已迟暮,但还不至于失了锐气,高云衢有高云衢的路要走,而她范映也有范映的路要走,怎么能叫这些后浪追到前头来呢? 高云衢退出范映的书房,往府外行去,皱着眉头,思绪沉沉。 “高大人留步。”范听融从后头追上来,叫住了她。 “范小娘子。”高云衢闻言止步,看向她。 范听融抬手行了礼,方道:“我有一事不明,烦请大人解惑。” “范小娘子请说。” “大人曾经也是新政改革的先锋,我也曾为大人的英勇折服,可为何现今大人却退缩了呢?”范听融比她更年轻,眉目里都带着锋芒,她微微挑眉,说出的话语里带着些许挑衅。 高云衢倒也不气恼,浅浅地道:“我从来也没有什么冒死革新的勇气,只不过是在做我认为对的事,从前我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去做,现下亦然。” “您认为您的革新是正确的,而我姑母便不对吗?”范听融又问。 “称不上对不对的,我只是觉得有些兵行险着,希望大人再斟酌一二罢了。” “您是怕了吗?”范听融并不满意她的回答,皱起了眉头。 “怎么会不怕呢?这江山社稷看似庞大坚固,其实无比易碎,我们走出的每一步或许能补上那些裂痕,又或许会让裂缝更深,如何能不小心呢?”高云衢叹了口气。 范听融有些失望:“投鼠忌器便就不进取了吗?” “范小娘子,早些年你的姑母劝我敬小慎微,勿要冒进。现今我将这话转赠给你,你生来是天之骄子,行在云端,可越是如此,你越是得低头看看脚下,看看匍匐在下头的黎民。”高云衢看着眼前年轻的女郎,话语无比温和。 但范听融并没怎么听进去,如高云衢所言,她生来便高高在上,她是范家的女郎,是左相的侄女,她理所当然地看着前方看着上头,想去到更高的地方,想继承范映的一切。 “谨受教。”她心中难掩失望,草草地行了礼,送了高云衢离开。 高云衢自看得出她在想什么,但也不甚在意,到底是别人家的女郎,自有别家长辈指教,若是阿鉴……哦,现今的阿鉴怕也是不会愿意听她的了。 她翻身上马,驱动马匹小步跑起来。范映的意思是新政初创,有所疏漏在所难免,若有建言便拿到朝堂上堂堂正正地议一议辩一辩。或者说,现今略显苛刻的条款正是预备了利益拉扯的余地,是威慑,是警告,是陛下在向天下宣告勿谓言之不预。 果不其然,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朝中一遍一遍一条一条地去议新政的条款,每一处都要争执许久。提出反对意见最多的两个人,一个是礼部尚书吕颂年,他是前任左相蔡铨的学生,同是出身豪族,无数的世家豪族在背后推着他使力,他的反对主要落在祖宗成法不可变上,认为贸然改动容易发生震荡于国不利。而范映给他的回应是“物无不变,变无不通,此天理之自然*”。另一个人则是高云衢,高云衢自不会认为万物皆不可变,她针对变法中的诸多细则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主张是变法不应伤及民本,应在变与不变中寻求更利于黎民的折中之法,她确实提出了不少新的想法,也同样否定了范映原有的一些想法。吕颂年等反对派从高云衢的奏折中得了启发,转变了策略,举着与民生息的大旗,开始挑新政细则的毛病,看得极细,试图拖长争论的时间,并在细节之中争取利益。 在范映有意的控制下,逐渐放松尺度,步步退让,令新政从一开始的过于严苛到现今的或可一试。譬如募役法便从官宦豪族一体缴纳役钱,放宽到不同职级的官宦享有不同数量的免役名额,超出的丁口方要缴纳。恰到好处地堵住了那些嚷嚷着士庶有别的官员的嘴。 范映到底是老辣,本就是她与陛下要做的事,放任他们这么议一议,便好似真叫他们争取到了什么,每每争辩拉锯之下赢了某一处,便弹冠相庆举手加额。而这么一来一回,废了些时间,真就让诸臣从反对新政,转变为如何让新政能够更温和一些。当真是好手段。 而高云衢在这一事上不知不觉地站在了新党的对面,与保守派站在了一处。这让新党的年轻官员对她有些不满,认为她长了年岁,胆子也变小了,做事瞻前顾后。高云衢自不会在意,她只做她想做的事,新政有疏漏,她便告知陛下与范相知道,争取堵上疏漏,如是而已,再做一次枪矛也无妨。至于新党的孤立也不是头一回,只不过是门前再冷落一些罢了,高云衢不过是一笑置之。 倒是吕颂年那边亲自给她下了几回帖子,许是觉着她能拉拢一二,高云衢也是没有理会,叫吕颂年有些没脸,在家中怒骂了她两日。 于是高云衢又一次做了哪边都不靠的角色,而这一次,她甚至不在陛下那边。卫杞有许久不曾召她了,朝中多有传言称她已失了圣宠。 卫杞把手中的书册摔在桌案上冷笑道:“朕是这般喜新厌旧之人吗?” 她看向大监,大监不动如山仿若未闻,她又看向阿郑,阿郑温柔地笑了笑,亦不接话。 卫杞有些泄气:“朕只是想着高卿此前行得是刀山火海的险路,叫她多休息些时日罢了。哪里就是冷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