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今晚就注定不能睡,点着蜡烛像在为母亲守灵。白天里跟一群人哭过之后,眼睛里一直觉得干涩,她以为没有眼泪要流,眨眨眼又发觉还有。 她不敢看镜子里挂着泪痕的脸,茶壶里是空的,她很早以前就不许别人来房间里帮她添水。金萱嘉抹干净脸,一再确认眼圈没有发红,才拎着水壶下楼。 黑乎乎的,一个人也没有。所有人都睡了,走在黑暗里反而比平时舒展。金萱嘉刚走到一层,就看见厅里还有一星微弱的火光。她且进且退地走过去,发现坐在灯下的人是金先生,他坐在灯光里,凝视对面的黑暗。 金萱嘉想回去,金先生叫住她。她拿着水壶回过头,纵然心里有多少繁杂的思绪,要还是如旧道:“爸。” “我想着你肯定是睡不着的。”金先生露出洞悉世事的表情,他带着惆怅的微笑说,“你是太想你妈?” 那抹笑意像是很惘然,没有办法了无意识挤出的笑。金萱嘉坐到他右手边的椅子上,觉得自己离父亲近了些:“她真的做了对不起我们家的事吗?” “我早就不放心她了。”他的声音比以往更低沉,“苏缃这次来气势凌人的,就像以为能全盘赢下一样。家里没有卧底给她报信,她哪来的底气?” 金萱嘉蜷了蜷手,她没想到有天会在父亲面前这样不知所措。她担心自己某个无意识的动作触怒他,然后像母亲那样被他打碎。但她还是要问:“只是凭借那个苏徕的一句话,你就能断定是她做的?” 金先生没有说话,他想他是在后悔在众人面前跟李环露要说法。他早该知道李环露不会给他好脸色,别人遇到这种事会想着辩解,再怎么也要温言软语说两句好话作为求饶,但是李环露从不会向他低头。 有人旁观时,他总是油然而生一种演员的信仰,演到声嘶力竭方能不负期待。这件事上他不占理,从李环露进门的那天起他就不占理,暴力是自卑最好的填充剂。 金萱嘉的诘问他早有预料,早就准备好说辞:“你二姐她娘是吞□□死的,她娘死的时候她没掉一滴眼泪,第二天照样去上学。你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没有人接话,他径自说:“因为她娘让她觉得可耻。你去问胡姨,她都不好意思跟你说当年的事。那女人偷家里的东西出去卖,拿钱去养她旧情人的儿子。事发自己也羞得不想活了,连累着女儿一起遭人白眼。” 今天白天那群人陪着金萱嘉难过的时候她就觉得有人在用异样的眼神看她。金萱嘉藏在桌下的手不自然地攥紧,那个暗中嘲笑她的是谁?分不出来。 金先生看出她的惶然,保证道:“我不会允许人像暗讽她那样暗讽你,你二姐的娘是自己找死,你妈是被我处死的。私联苏缃是她的错,杀了她是我的错。” 金萱嘉吸进一大团空气,几乎堵住她的气管。她没想到有天父亲会向自己认错,明明有更值得他认错的人。 还能怎么办呢?金萱嘉开口时觉得下巴像从身体上脱落下去,她被迫说她不想说的话:“爸,我不觉得是你错了。”她还是不肯接受现实,又说,“我也不觉得是妈错了。我们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一家人,离得太近就不在乎对错。 不原谅他,以后如何每日都面对着他生活?金萱嘉害怕自己变成曾经的金峮熙,尖锐的语言和怨恨像脆弱膨胀着的气球,遇到外力就会砰地一声炸裂。 金峮熙怎么死的都没查清楚,是金先生不肯再查。焉知不是他做的,金萱嘉也在心里怀疑起父亲来,这仿佛是她们这家人的天性,总觉得有人要害自己。 她说服自己忘记这个人带给自己的母亲的无尽的痛苦,这一切蒙在母亲从未关心过她的墙壁后。只要李环露没有怜爱过金萱嘉,她就不能算作是金萱嘉的母亲。 吊灯的每一颗细小的玻璃都如同一只直勾勾盯着人的眼睛,用最严厉的目光审视地面上的金萱嘉。那些是对她无微不至不计前嫌的乔太,偶尔还跟她吵一两句嘴的宁太,还有阴森恶毒又挂着温和笑意的苏缃。 在旁人眼里,这些人都可以算作是她的母亲。最该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却常年不见踪影。李环露劝她少管家里的事,少和苏缃吵架,如今这些事她都不做了,因为她逐渐疲于争夺父亲的喜爱,苏缃也离开了这里。 现在李环露也不在了,她唯有保留下母亲的遗物作为纪念。她不能说母亲不爱她,就像她不能说她不爱母亲,故事里的爱都是不计回报的,不是等价交换。 她违心地说:“我没有怪你。” 金先生看着她的目光很是满意,他愉快于金萱嘉这么快就原谅他。其实金萱嘉只是不想在失去母亲的这天再失去父亲,她再想问个究竟也不能开口。 她告辞上楼去,忘了茶壶。心里只想着那张被唐蒄带走的照片。那张照片在数日后被送到宋迤手中,彼时的宋迤又沉进连续不断的幻觉里,很长一段时间没出门。 这几天金萱嘉没有找她玩的心思,金芍雪也收敛许多不再惹事,整个家没有一个人发觉宋迤的异样。中秋节后宋迤就没在幻觉里看见唐蒄,现在她又出现。 她坐在书桌前,有个唐蒄站在旁边。 幻觉里的唐蒄和现实中的唐蒄区别很大。幻觉里的唐蒄更像是旁若无人地做自己的事,不管宋迤出不出声她都能自得其乐。现实中的唐蒄却不用宋迤说话就把眼睛瞟过来,看得宋迤浑身上下都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