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唱完,就有其他桌的男士来请虞一喝酒,与那个阿海一样,方细一眼就知他们绝对没戏,县城的普通男人,个子不高还罗圈腿,皱巴巴T恤衫底下突个小肚腩,笑起来一口黄牙。请了一杯,还不停从他们卡座转头来向她们挤眉弄眼,终于有一个硬是挤过来坐,说要“交个朋友”。 “不太方便呀,大哥。”虞一牵起方细的手,“我们是一对,你看不出来吗?” 其他同事权当看热闹,没人戳破她。 男人夸张大笑:“你骗我玩的。你们两个都这么漂亮,长发飘飘的,同性相斥,我懂的。不是本地人哦?你们城市人就爱开这种时髦玩笑。” 方细说:“同性相斥是物理。实际上,生物界中存在很多同性恋行为。” 男人好像不习惯这词汇,表情尴尬起来,“哎呀,哪有什么同性恋啦,都是玩玩而已。我们也是出来玩的,明白的啦!再请两位美女喝一杯呀?” “不了。喝多了,想吐。”虞一笑着倚向方细肩头。 “那请你合唱一首歌?请你一杯酒,一起唱首歌,不过分吧?” 同事们劝阻,他才知她们一行人数众多,又是名校教师,这在岛上是地位颇高的社会身份,不是他能轻易得手的纠缠对象,只得悻悻离去了。方细心里厌烦,拉虞一衣袖:“不如我们先走,这里空气不好。” 王主任站在永远歌厅门外打电话,见她们出来便问:“虞老师、方老师,要走啦?”她凑近来跟虞一说小声话:“那个阿海没有骚扰你吧?他对你有意思,我看出来了,我跟他说了,让他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要是觉得有什么不舒服,你就跟我说,下次我们换地方。他哪配得上你啊?真的是,比起上次姐跟你说的那个公安局的男孩子,真是差得远了。你考虑一下呀?” 虞一连连点头:“考虑。我这就回公寓去好好考虑。” “方老师,你呢?终身大事有着落了吗?用不用我帮你留意留意?” 方细也连连点头:“有。我这就到我对象家里去。” 她走至隔壁小巷,从停得歪七扭八的摩托车堆中捉出自己那辆,醒觉自己刚刚遭人劝说喝了一点酒,坐着时还不觉得,一起身酒意即刻上涌,她回头看虞一,摊手,“只能走路了。” 虞一从她手中接过车头,将脸颊边卷发拂至耳后,神采如常,毫无醉态。“我来开。” 一定是疯了才会上这辆贼车。方细想。 但酒精令身心发热,灵魂势必想要挣开一些什么。 “方老师,你的酒量是不是有点差?”虞一把控车头,车速匀匀,风也匀匀。县城过了夜九点就少有行人,一拐出主干道,更是只剩黑夜与风与她们一车两人。 “虞老师,你在酒驾。” 虞一大笑,“你是我的共犯。我们应该马上辞职,避免荼毒祖国的花朵。” 方细晃晃发昏的脑袋,喃喃地说:“快十点了。小孩们要下晚自习了。”她的时间是以学校的工作为刻度的。 “你要我送你去哪里?你对象家如果在市区,我就只好把你抛在路边了,摩托车不能上大桥。” “喂,你骑着我的车,居然扬言要把我抛在路边?” “好吧,你要去哪里?我会送你去天涯海角。这样可以了吧?” “不去天涯海角,回家就行。” “回家?你说回教师公寓吗?” “嗯。那就是我的家。我没有别的家了。” 虞一沉默地开过一小段路,随后说:“你要是觉得晕,就靠着我。” “好的。”方细将脸贴在虞一的后肩,闻见一点染发膏的气味,香水的气味,当然也有酒的气味,那是花花都市的气息。她喝醉了,酒精发作至最大限度,她忽然觉得非常困,可以乖乖听令,也可以说出一切心声。“虞老师,你说,美丽算不算一种资本?如果算的话,那你应该算是富可敌国。” “哪种资本?你是指,他们看我美丽,就请我喝一杯酒,请我喝了一杯酒,就要求我陪他们聊天,唱歌,上床。这样的资本吗?” 换方细久久沉默,久得虞一疑心她睡着,怕她歪倒,腾手来拉她的手环住自己的腰,她才又说:“要下雨了。” “最近一直下雨。” “这次是大雨。” “你怎么知道?” “我闻得出。大雨之前的海岛,就是这个味道。我在这座岛上太多年了。你知道这里有个地方叫海之角,那里有一座灯塔,以前小时候,我们村那些小屁孩都觉得那就是全世界最远的地方。我比他们聪明多了,我知道那根本不是,这世界很大,特别特别大。虞一,你就是从那个特别特别大的世界来的。” 摩托车行驶得很慢,越来越慢,才足够听清风中的平静耳语。 虞一说:“我们要到家了。” * 墙上时钟差一刻十点。教室里秩序不佳,周五晚自习,全年级只有一个值班老师巡堂,周末在即,校庆临近,教室里挤着六十几颗蠢蠢欲动的心。 周予摊开角与角完美对折的纸条,方泳柔秀丽工整的字迹写:心田明天不能跟我们一起去了。 她回:为什么? 好像是家里的事。还有,可能要下大雨了。 你怎么知道? 蜻蜓飞低了,而且,我闻得出。 周予提笔在最后一条回复下写:狗鼻子。然后将纸条叠起,夹入学生卡套内。 她闻不见空气中有任何异样。 程心田一动不动地趴在桌上,像在睡觉。去年秋天在花鸟市场看见的事,周予一直放在心底,从未细想,也没去深究,她知道发生在永远歌厅的事情一定与那有关,但她问不出口,就算问了,得到了答案,然后呢?她不懂安慰人。要是无意中获悉这个秘密的人是方泳柔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