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向装着阿丽与香香的那只水桶走去。 程心田退出桌上的牌局,走到她身边蹲下,与她一起看桶里的金鱼,向她介绍说:“这是阿丽,这是香香。” 她问她:“那是你阿妈吗?你阿妈在做什么?” 小女孩脸上沾了未干的鼻涕,吸溜着鼻子答她:“阿妈在买发财。” 心田起身去拿纸巾帮小女孩擦脸,路过那张司机摆放纸张的桌台,顺手拿了一张看,那帮大人围在收银台讨论的,正是这张纸上的内容。 纸上蝇头小楷印得很密,散发出未干的油墨味,好几个地方都糊得压根看不清了,纸张整体只比A4纸略大一些,中间有道折缝,看来是一份报纸。 卷首也不写什么报,只写:六*合玄机。 她知道这是什么报。 有那么几年,她见过很多,那时候她还上小学,阿爸每期都买来读,有时是彩色的,有时是黑白的,他们一家三口在饭桌上有说有笑地对着那上面的图画猜数字,最后由她一锤定音,阿爸就照着她说的去下注,有时买10块,有时买20,赢一次就翻40倍,一两年下来,居然赢多输少,阿妈说她财运好,脑子聪明,看图猜数字猜得准,她心花怒放,由衷爱上这个游戏,那些大人说的“童子梦”,她也知道是什么,她梦过,那天她一起床就跟阿爸说,她梦到家里水族店缸中的鱼全都跳得好高,跃过天上一道金灿灿的门变成了龙。阿爸于是下注买龙生肖,真就中了,50块变2000块,阿爸兴奋地抱着她跑了半条街,买了一大袋麦当劳给她吃。 所以,圣伯公庙的庙婆婶说她财运好,她坚信无疑,她永远记得梦见鲤鱼们化作龙的那天,更记得那天的麦当劳儿童餐。 阿爸就是从那天开始赌的。 他在她睡下以后出门去,和朋友喝了酒,兜里揣着赢来的钱,吹着口哨,第一次走入了一家地下赌档。 那边的牌桌上,小奇再一次亮出了主公身份的明牌,程心田低下头,看着手中的玄机报,她有时怀疑,她在那天抽中了一张无法翻开的人生底牌,只能永远面朝下盖着,睁眼便是一团漆黑。 家里的境况变得只有糟与更糟,最坏一次是她初二那年,放学回到家,发现店内的水族箱被砸烂了不少,鱼儿们躺在地上,弹跳着,颤抖着,目珠越来越凸,再也跃不过龙门。 小女孩依偎在她身上,喃喃说:“这是许愿鱼。” “嗯?”她细心擦着小女孩的脸。 “大水池里的许愿鱼,红色的。” 她听懂了,小女孩说的是寺庙里饲养锦鲤的许愿池塘。 “那你要不要许愿?” “要!” “许什么愿?” “许愿阿妈买到发财。买到发财,买好吃的,不打我。” “阿妈打你?”她仔细看着她的小脸蛋,没有挨打的迹象,身上的衣服虽有点旧,但还算整洁。 “一点点打我。” “打得痛不痛?” 小女孩犹豫着点一下头,又很快摇头说:“不痛。” “阿爸呢?” “阿爸不在。” “哪天不在?” “每天都不在。” 程心田扭过头去看那个妇人,那帮大人正好将话引到她身上,老板阿海说,你别整天带那么小的妹仔到我这里来啦!妇人应,大白天的,有什么关系!家里又没其他人,我当然要把她带在身边。又有一个说,那你就安心在家带小孩!妇人嬉笑怒骂,那可不行,你想把我赶走,你们自己发财呀? 程心田将小女孩抱在怀里。 那边开始送礼物了,李玥掏出一本英文版的《小王子》,小奇叫苦不迭,翻开看一眼,说头也晕了眼也花了,心田笑起来,她知道李玥这人就是如此,才不顾别人觉得好不好,一定要塞给人家她觉得最好的。泳柔与周予去取东西,迟迟未归,那个叫光耀的男生好像与小奇尤其要好,两人始终挨在一起坐着,他最后一个拿出礼物,郑重其事,引发全场起哄,小奇灿烂地笑着,一挥手臂说,众爱卿有心了,朕很是喜欢。 县一中的同学们就轮番去拍光耀的肩膀,说光耀有心了,惹得光耀气急败坏地踢这个打那个的,嘴上骂着就你们话多,可眼睛却那么明亮,快乐得像得到了最盛大的嘉奖。他送给小奇的礼物是一个mp3,程心田看清楚了那个礼物,便悄悄移开目光,假装低头看鱼,小奇在叫她,聚宝妹,程心田,你在带孩子吗?快来看我收到的礼物。 她转过头去,回应小奇一个用力的笑容。 若小奇和泳柔知道了她偷走过mp4的事情,想必就不会再搭理她了吧,还有李玥,李玥也被牵连……周予跟泳柔一块出去了,说不定她会在闲谈间将事情告诉泳柔呢? 近两个月,程心田每一天都在想着这件事,每一天都提心吊胆着。 那种怕,就像她每次走在回家的路上,怕到了家,再看到一地的死鱼。 她怎会那样做呢?也就一念之差,阿爸那天走入赌档,是不是也因为一念之差? 小女孩挣开怀抱,踉跄着向妇人走去,抱住妇人的腿,将脸贴上去,叫着阿妈,妇人不搭理她,她便像抱着根柱子一样,自己静静地站着,站了一会儿,她又说,阿妈,饿。妇人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伸出手将她往后推,嘴里说着,你乖,阿妈在研究发财,你等一等。 她无助得快要哭了,可她还什么都想不明白,只能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尖,看看自己的小手,再抬起头,像寻找救命稻草一样地看看程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