泳柔拿笔帽用力戳自己的额头,驱散脑海中的杂念,拿英语题盖过笔记本,奋笔疾书起来。她想,再远的距离都跨得过,她考全岛第一,县里给她发的表彰就挂在窗边,她有什么怕的?她听见阿妈在楼下招呼客人的声音,脑海中忽然浮现可怕的画面,画面中她和阿妈拘谨坐着,对面是周予与她那高贵的医生母亲……她吓得立刻狠戳自己几下。 有个高嗓门响起:“阿香——” 泳柔定睛一瞧,剪头婶来了。 那气拔山河的样子,怎么也不像得了重病,泳柔想,兴许是医生搞错了呢?可这只是妄想,大家都心照不宣,境况变坏了,剪头婶精神良好、能像这样子四处招摇的时间日益减少,她的面色很差,有时几乎是可怖的紫黑色,医生开了些药给她,这是她唯一愿意配合的治疗,或者说,只是拖延。 她坐下,像在自己家一样,冲茶,和客人闲话。这段日子以来,她更常讲起她儿子,最常是咒骂她儿媳,讲她儿媳害得她到老没有儿子送终。丽莲姐不跟她计较,大家都知这是剪头婶在用力地烧她自己的生命之火,爱也好恨也好,人死就一切化为灰烬,趁活着,要用力地讲。 “她非要去市里学什么日本式韩国式的美容美发啊!我儿子不同意的,她硬要去……在家里吵得摔盘摔碗的,闹到最后还是要去。”她在楼下讲给新客人听。 “可怜我儿子是个好丈夫呀,那年中秋,冒大雨骑车去市里接她回来过节,因为这样才出事……她倒好,我讲她几句,她就带着我孙女走,心硬得跟块石头一样……真不知我们方家是哪里欠她。我儿子走了十年了,今年就满十年。” 这故事,连泳柔都听过不知多少遍,前后逻辑不通,各部关节处塞满了剪头婶的私怨,到市里去接丽莲姐才不是阿诚伯的死因,真相是他在雨中飙车导致侧滑。村邻们体谅她是死了儿子的女人,一遍遍听她讲这歪曲的故事,丽莲姐也说随她去讲,让她有个人可以怨,算是有个寄托。 但丽莲要带她女儿走,她不要她女儿从小生活在一个女人与女人互相怨怼的家庭里。 泳柔坐在二楼窗边,长久地看着楼下的剪头婶,她显然瘦了,干瘪了,几十年光阴缩得快要只剩一个小小的丑陋的核,里头装着人在生命尽头最后几样抓着不放的东西,对儿子的思念,对孙子的记挂,还有…… 她站起身来说她要走了,要回家给孙子做饭。 她的腰杆挺得直直的。 这就是她要紧抓着到死的东西了,不是金钱,不是荣誉,不是任何回忆,只是要挺起腰杆做人。 泳柔别开脸去,不再看剪头婶的背影,她摸到自己脸上湿了,慌忙去拿纸巾拭泪,也许是医生搞错了,死亡哪是那么轻易的事情,到底是谁在草率地挥舞这支判笔。 她不知每一个笔划从生命诞生那日就开始写了,横折点钩,顺着命运筋络,写下将每个人维系于人间的符语。 最后,轻轻地—— 划掉。 * 书房门紧闭着。时隔两周,周予再次回家。她知道钟琴在,钟琴在时书房才闭门,一闭门,就是谢绝任何人打扰,这是她们家的规矩,钟琴就是她们家的汉谟拉比。 她将行李箱往旁边一推,箱子磕碰鞋柜撞出声响,她是故意的,钟琴讨厌这样大手大脚的声响,不文雅。 这个家没有谁在等她,她半个月不回来,迎接她的只有一扇紧闭的书房门。 高三放学晚,新的钟点工阿姨已收工走了,周予自己将换洗衣服塞到洗衣机,全程乒乒乓乓,制造噪音当攻城武器,像随时要冲进书房去造反。 她站在阳台,看着洗衣机滚筒用力转起来,像打蛋器一样翻搅她的心,将其中的怨气打得沸反盈天,她径直走到书房门口,抬起要叩门的手又放下—— 她直接拧开了书房的门。 迈了一步,半个身子探进去,钟琴自摊着大量书籍文件的桌后抬起头,母女两人面面相觑。 钟琴像有点意外,愣了几秒,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抬手扶额,抚去自己脸上疲惫,“你的一模成绩出了没有?” 周予语气不逊:“一模是春节前的事,我告诉过你。” “我记得,我是说,全省排名出来没有?” “出了。” “怎么样?” “比你当年要好。” 钟琴没料到她这样反叛作答,拧了拧嘴角,终是没说什么,“噢。那你准备报哪所大学?要不就跟妈一样,念中山大学,妈有几个老同学都留校,可以托她们关照……” 周予打断道:“我为什么要跟你一样?” 钟琴的话锋变冷,声音却哑在嗓子里:“……怎么?你不敲门就进来,只是为了用这种态度跟我示威?” “……我想问你我朋友她爸妈的事。” “你说她们去看不孕不育的事?那种事有什么好关心的?” “你确定她们是去看那个?你又不管妇产科泌尿科什么的。” “这有什么难弄明白的?哪个科室我不认识?再说她们这种家庭,有那种想法也很正常。” “她们那种家庭?那我们是哪种家庭?”炉灶是冷的,各自紧闭房门,从来都不过生日的家庭。 “……我懒得跟你吵架。晚饭你去阿嫲那里吃。去陪陪她。”钟琴垂下目光去。她像很累。周予很少看见她的脸上露出倦容。 周予转身摔上书房的门。 容芝阿嫲做了几样她爱吃的菜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