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说:“你也别愁,让你儿媳妇每天少吃点,孩子别太大,就不难生。” 陈老太太粗着嗓门道:“那怎么行,不能亏到我大孙子,生不出来也得生,不行就把肚皮拿刀子豁开,怎么都能生出来!” 邻居倒吸一口气,“肚皮豁开还能活?那人不就完了吗?” 陈老太太语气冷冷道:“完就完,把孩子生出来了,我管他是死是活!” 莲旦捂着嘴,轻手轻脚地拎着篮子转身跑了,一直跑到村子西头一处干涸的河道桥洞底下。 这里以前是条小河,后来有一年上游地震发洪水,河流改了道,这小河就干枯了。 这石拱桥年久失修,破破烂烂的,石头的缝隙里好多野草。 这里平日都没人过来,他可以放肆地哭,不用怕人听见看见。 他小小的身体缩在一个桥墩旁边,脑袋侧着贴在上面,呜呜地哭了起来。 晚饭时,陈老太太杀了家里一只鸡,熬了汤,笑眯眯地一碗接一碗地给莲旦盛。 莲旦低着头,乖乖地把鸡汤和鸡肉都喝了吃了,老太太特别满意。 等吃过饭收拾完,回了屋,莲旦找出自己一件破衣裳,偷偷地抠嗓子眼,把吃进去的又都吐了出来,藏在了床底下。 第二天又偷偷洗了接着用。 就这么过了将近一个月。 莲旦越补越瘦,比怀身子前还要轻飘飘的,眼看着要升天了似的。 陈老太太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能硬让他多吃,撑到快要吐了为止,可莲旦就还是越来越瘦,把老太太气得见他就骂。 后来,陈老太太好像是终于发现了点什么苗头,学聪明了,鸡汤从晚上熬,改到了早上。 莲旦喝完了鸡汤,上午一般都是在陈老太太眼皮子底下干活,两人一起下地,中午一起回去,莲旦是连吐都没机会吐。 再是好喝的东西,喝多也受不了,何况莲旦怕肚子里的孩子太胖,将来会要自己的命,喝得尤其有负担。 所以,每天早上的鸡汤,都让他喝得苦不堪言,比村里老郎中开的苦的要命的中药汤子,还要让他难以忍受,每喝一口下去,都要忍了又忍,才不会当场吐出来。 可这还不是最要命的。 又到了一次月圆之夜,正是怀了身子满两月之时,莲旦正睡着,就突然被肚子里传来的剧烈绞痛给惊醒了。 他捂着肚子在床上蜷缩着,竟疼得连叫声都发不出来了,而且身上很冷,明明是夏末的热天,却冷得像是赤身走近了寒冬的户外。 虽然极冷,但莲旦还是在不停冒汗,头发湿得打绺,床铺上,本来干燥的褥子,很快便被汗水塌湿了。 这都是疼出来的冷汗。 眼泪流了满脸,莲旦的意识一阵阵模糊,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他抱紧了怀里被身体捂得温热的牌位,被自己咬出血的干燥脱皮的嘴唇蠕动着,一遍遍在嗓子里含混地祈求,“我不想死……相公,救我……。” 就在这时,紧闭门窗的屋子里突然进来一阵凉风。 但意识进入半昏迷的莲旦并没注意到,他仍然缩着肩膀背对着床外躺着。 那阵风停了,屋子里隐约有一股血腥和腐臭味道,还有一股有些熟悉的淡淡甜香,还有人走动似的轻微声响。 床边,似乎有人轻轻叹息了一声,又好像没有,还没等听清,就随那阵风,渐渐散在了空气里,完全消失了。 莲旦只感觉到额头一凉,整个人就倏地彻底失去了知觉,意识陷入了黑暗。 之后,脚步声在屋里屋外响了好一阵,但又好像只是在做梦时的幻听,迷迷蒙蒙的,一点不真切。 …… 早上,莲旦扑棱一下从床上坐起,掀起衣襟,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 薄薄的里衣下,他的小腹平坦得甚至有些凹进去了,随着他的呼吸上下微微起伏。 莲旦莫名地盯了那里好一阵,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 …… 早上吃饭时,陈老太太又端上来一大碗鸡汤。 这是莲旦前天没喝完的。 就是村里村长家,也得四五天才能吃上一回肉。 陈老太太娘家姓张,她□□子过得去,但也就是普通人家,可以给妹妹的,毕竟不能太多。 陈老太太过得并不宽松,天天炖鸡汤,她也负担不起。 所以,往往是一只鸡,炖一大锅汤,要足足喝上六七天。 因为怕坏了,这汤往往是热了又热,一次次的,熬得汤里浑浊如有棉絮般,表面一层厚实粘稠的黄色的油脂,看了就让人反胃。 莲旦刚坐下,闻到那味道就忍不住扭过头去干呕。 他以为婆婆会像以往那样,逼着他捏着鼻子把这碗汤给喝进去。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陈老太太看了他一眼,就端起那碗鸡汤,放到自己嘴边,咕咚咕咚大口大口地自己喝了进去。 黄色的油脂和棉絮般的东西,粘在老太太的干瘪的嘴唇上,她舔了舔嘴角。 莲旦看得目瞪口呆,那汤刚出锅,还冒着热气,滚烫滚烫的,婆婆的嘴都烫红了,却像没知觉般将那汤咽下去了。 喝完了汤,陈老太太眼神有些呆滞地坐了一阵,之后,挠了挠头顶的头发,突然神情又恢复往日的样子。 她看了眼桌上空了的鸡汤大碗,赞许地冲莲旦道:“一口气喝光了,这就对了。” 莲旦一头雾水,但又不敢问,只能默默低头吃饭。 他习惯了口味清淡,粗茶淡饭的,他反倒吃了不算太少,这么多日子以来,第一次把饭吃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