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二字卡在牙关前,嗫嚅着不敢出口。 小满明白,大人洞知她生前的一切,自然也知晓十四霜对她的深情。 要她骗出十四霜,想来并不多难。只要少了克鬼最强的剑仙,余下那些人几乎不足为虑,狐仙弟子自然也是手到擒来。 可以说,让这些人土崩瓦解的关窍,就握在她自己手中。 但她总有几分于心不忍。 尽管十四霜曾招致谢家的灭门之祸;尽管在寻仇五大门派时,她竟失了神威,害得自己被逼自刎;尽管她前不久才重伤了敬爱的师父…… 尽管,她也确是恨着她的。 可小满总觉得,在某些事上,自己亏欠了她。 她不忍心再亏欠她第二次了。 魔罗见小满顾虑不浅,又缓缓举起无量鞭:“看来这鬼道的规矩,你师父还是没教好啊。” 小满悚然:“不敢!” 她还牢记得鬼道的训则——遇鬼则救,逢仙必屠。 鬼道对于仙家,从来是绝不手软的。 她望了一眼悬在半空的无量鞭,又看向血泊里已近湮灭的师父,低头承应:“属下遵命。” 魔罗鬼火一扬:“去罢。” 等小满扶起气息奄奄的奴兀伦,下阶要往冥水中去时,魔罗又补充道:“先在阴阳关外候命,我自会派新的鬼士接应你。” 小满应了声“是”,抬手幻出一朵彼岸花,扶着师父遁入冥池。 波尽水平,无量宫陷入安静。 但魔罗觉着,今天似乎有点太安静了。 安静得令她怀疑,事出反常必有妖。 若照往常,花不二没一刻不在撒泼耍赖,吵着闹着要出去找她的夫人。 况且她平日里最好看热闹不嫌事大,管闲看戏哪一回少得了她。然而,方才奴兀伦挨了那么重的罚,她居然连瞧都不瞧上一眼。 再看现在,她就跟条死狗一样,躺在冥水里连声活气儿都不吭,委实是有点诡异。 魔罗一时猜不透,这疯女人肚里又揣了什么花花肠子。 “喂,花不二。”她冷声道,“你今天什么毛病?” 话音落了须臾,花不二才翻了个身,从荷叶底下露出脸来。 魔罗分明听见,琐碎的荷叶声后,是她一声沉闷的抽泣。 “大人……”她哑着嗓音,“我要退道。” 魔罗一怔,心坎软了下来,但还不急放下鬼王的架子:“鬼道是你想来就来,想退就退的?” “我不想……我不想做鬼了……”花不二声渐哽咽,“我想上奈何桥,来一碗孟婆汤,一了百了算了……” 魔罗知道,能让这疯子伤心的绝非小事。她伸出一条花藤,轻抚她的肩:“怎么了。” 花不二抱紧柔软的花藤,迸出湿漉漉的哭腔:“夫人她……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声落寒水,泪染红襟。 魔罗被她一声声悲泣撞破了心关,五味杂陈里,是疼痛,亦是欣慰—— 这欣慰确是她私心作祟,为此她难免愧疚。但为这一刻的欣慰,她确是苦等了太多太多年。 她想,她似乎……终于是放下那个人了。 至于为什么呢。 魔罗想着,多半是奴兀伦禀报的败绩里,那名叫萧凰的与那人来往甚密,终归是让她死了心罢。 “夫人不要我了……”花不二哭得肝肠寸断。 “花不二。” “她不要我了……” “花不二。”花藤托住她的脸颊,泪珠沾上细碎的花瓣,“她不爱你,会有人比她更爱你的。” 这话出口,魔罗自己也臊得无所适从。好在花不二沉浸在伤心里,似乎全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 “大人。”她抽抽噎噎拿花藤擦泪,“我该怎么办呀……” “花不二。”魔罗酝酿好一会儿,鼓起勇气问道:“你想去草原么?” “可是我……”花不二揉捏着花瓣,“我还有五十年的禁闭呢。” “现在就去。”魔罗一改向来的森冷,从未有过这般千真万确的温柔,“……我陪你。” 花不二仍在抽泣,但不知脑子空空的是在发呆,还是在盘算自己有没有那个闲心。 魔罗不语,等着她的答复。饱经大风大浪的一代鬼王,居然等出了平生罕有的忐忑。 不知等了多会儿,花不二可怜兮兮说话了:“草原上,有马可以骑吗?” 魔罗心想,万幸自己正坐在帐子里头。 倘若是面对面听见这句答复,她真怕会当场掉下泪来。 鬼火如柔波荡漾,她用花藤替她收拾垂落的鬓角:“有的。” “我想骑豹花的,还有黄骠的,还有汗血的……好多好多,好看的换着骑。” “都有。” “我想喝马奶酒,吃炙羊腿,还有那糖蒸的酥酪……” “有。” “我想要犬戎的孔雀尾银簪子,还要那麝香缝的香包……” “有。” “我还想睡犬戎的美人……” 帘帐里鬼火一沉,话声薄怒:“没有!” 花不二一抹泪:“那我……那我能睡你么?” 鬼火顿住,沉吟得有些慌张。 花不二最好色,魔罗如何能不知道。 而那种事,她又何尝不想呢。 她真的想和她……很想很想。 可多年前遭受的暗无天日,早将她身心所及的那一切,堕化成最肮脏、最可怖的梦魇。 甚至于,她至今不敢让任何一个人触碰,就连容貌也不敢坦然于三光之下。 更何况,是那种事呢。 可若是花不二,她愿耗用千年的修为克服心魔,哪怕仅仅是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