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过了七八天左右,雪依然没有停。 直到那天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实在觉得憋闷,便走出营帐散散心。 临走前,我点起炊火,热了两个羊肉包子,拿油纸一裹,连面具也懒得戴了,信步往杨树林走了过去。 正巧,傻妞儿也在地窖外头,自顾自地堆雪人玩。 我透过木头栅栏,正与那女人四目相对,只觉那目光极是犀利,像草原上的狼一样,看得我毛骨悚然,赶紧掉过头去。 我把羊肉包子递给了傻妞儿,她自然是高兴极了,仔仔细细拆开油纸,将那包子一人一个,分给了那犬戎的女人。 然后……然后…… 我听见傻妞儿在哼歌。 “公主不疼,要吃饭……公主一半,我一半……” 那一刻,我才猛然惊觉到不对劲了! 她口中唱的是……公主? 我一下子抓住傻妞儿,难以置信地问她:“你在叫什么……公主?” 傻妞儿笑嘿嘿的,指着地窖里的那个女人,拍手道:“她是公主,她是公主!” 那一声又一声“公主”,就好像落下一道又一道霹雳,震得我心头惨白,几乎要窒息过去! 犬戎的……公主…… 还被抓到黑村来,两年之久…… 难不成,这个疯女人…… 她就是两年前,本该被进献入朝的…… 木华黎氏公主?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当初……是我亲自去接应的,我在碣石关整整守了十五天! 明明是犬戎背信弃义,没有贡品,没有公主,根本没就有……什么都没有! 什么公主……只是一个傻子的玩笑话罢了! 我正自恍惚,忽觉足踝一紧,低头看去,却是被那个公……疯女人攫住了。 她那双狼一样的眼睛,极尽哀求地望着我,嗓音嘶哑得不似人声:“救……救我……求求你……” 我当时心乱如沸,浑身抖得筛糠一般,耳旁尽是她一声声喊着“救我”。喊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直到最后,已是困兽一般的嘶嚎! 一旁,傻妞儿拉住我的衣袖,也跟着央求:“救救公主,救救公主!” ……我看不下去了。 我哆嗦着手,从腰间拔出那柄短剑。 ……我要斩断她的锁链,放她逃走。 可当我缓缓举起那柄短剑,苍白的雪光映着锋芒,我看到剑身上的那两个字——“唐虞”。 我想起下山前,师娘对我最后的教诲…… 克忠守义,酬家报国,为天之器,承天之道。 一瞬间,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彻彻底底地崩塌了。 我……我到底…… 我克的是什么忠,守的是什么义,酬的是什么家,报的是什么国,当的是什么器,承的是什么道? 我到底要干什么…… 又到底干了些什么! 一时间,我脑海里乱到极处,短剑就那么横在半空——雪沾着我的手指,一滴滴冰冷的刺痛——却无论如何也斩不下去。 这时,我听见路上吵吵嚷嚷的,远远望见几团火光往这边赶来。 多半是黑村的村民,听到那疯女人的嘶喊声,循声找了过来。 那女人听到喧哗声,显是害怕极了,眼底像沁了血一样,迸出歇斯底里的惊恐。她拼命哭喊着,一遍遍求我救她出去。 可我呢…… 我能救她么? 我……我是谁啊…… 我是天器府的得意弟子,我是犬戎外族的眼中钉、肉中刺,我是所向披靡、杀伐无已的七曜上将,我是万众称颂的萧大将军! 我怎么……怎么能当着他们的面,救一个犬戎的疯女人呢? 我是……我是…… 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呵,你说可不可笑? 沙场上,我从来都是身先士卒,视死如归。哪怕独挡千军,也决不会退缩一步。 可偏偏在那个疯女人面前…… 我转过身去,落荒而逃。 我听见背后飞快远去的,是她绝望已极的哭声。 ……可我没敢回头。 第49章 公主(三) 我跑了不知有多远,跑到树林深处,再也听不见村子里的响动。 我跪在雪地里,扶住一棵树干,莫名其妙的,吐了几大口血。 脑子里嗡嗡作响,心脉胀得要炸开一般,仿佛有一口锯子锯着我的心弦,根根断裂,血肉支离。 我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根本就没有什么犬戎的公主。那只是傻妞儿的玩笑话,怎能信得? 可偏生两年前碣石关的那些疑点,就好像陈年的伤疤被人撕开,赫然的血腥一览无余……无比清晰的,映入我的脑海。 我想起客栈外的那两匹骏马。 ……会不会,就是犬戎进贡的文马? 还有那个持弯刀的犬戎刺客…… 为什么偏偏是个女子,为什么在打斗时暴怒难当,又为什么在失败后悲伤欲绝。 ……会不会,她根本就不是刺客,而是护送公主的贴身侍卫? 碣石关的真相,会不会是这样一种可能…… 犬戎确是送来了贡物和公主,却半路遭人暗算,贡品尽被洗劫,公主也被掳走,几经辗转,流落到了黑村。 会不会……犬戎根本就没有毁约。 而这场征战……从头到尾,都是大错特错。 我一万个不愿再想下去,可思绪已然由不得我,逼着我意识到,我犯下了怎样的弥天大错! 如果那时候,我不是等在碣石关,而是再前行一百里、五十里…… 如果那时候,我早一点察觉到异常,也没有因为风沙而怠惰,立刻赶去追查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