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她沉顿一刹,“狐狸没这个城府。” 孽海,铁围山。 水风轻拂,黑礁耸伫。岸线上卷过一朵朵参差的浪花,淘洗着亘古以来的娑婆石沙。 冥空里,远远飞来一抹猩红的鬼影。可当她一飞到岸线之上,就好似被一道淡青色的屏障牢牢地挡住了。用力一加冲撞,也只撞落几朵彼岸花须,无论如何也破不开去。 “他妈的!”花不二破口大骂,“这老妖婆……我就知道她没那么好心!” 本想着离了无量宫,赶紧去阳间找夫人团聚,顺带把那野女人大卸八块。何曾想被魔罗鬼王暗留了一手,竟在自己身上种下结界,别说出入阴阳了,就连区区一座铁围山都闯不出去! 花不二气急败坏乱骂一阵,又绕着海边徘徊了几圈。可这结界筑得铜墙铁壁一般,四周连个缝隙也找不见。摸寻半晌,终究是一无所获。 折腾这大半天,初时的怒火尽化成丧气与疲惫。她早知那老妖婆心眼极硬,既说了要关她的禁闭,就一定不会轻易放手,在自己身上种下结界,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作孽啊。”花不二一声悲叹,仰身坐在沙岸上,百无聊赖数起了冥海上比翼成双的多罗鸟。 刚数到二十来对儿时,就听身后沙沙响起了脚步声,一女鬼千娇百媚唤了出来:“花姊姊。” 花不二听得出,是鬼道里的画皮鬼云点青。 她无力笑了笑,聊以作答,却连头也懒得回顾一下。 云点青曼步而前,在花不二身畔坐了下来:“大人开恩了?” 花不二盯着海天上的飞鸟,嘴里咕哝道:“开恩,开恩,开个鸟恩!” 云点青莞尔一叹,半是试探又半是玩笑地问:“你还不知她为何要关你?” 花不二哼了一声:“谁知道,她有病。” 云点青不言声了,也跟着仰头看鸟。 她和花不二来往最多,对她的本性儿也最是了然。 这个疯子哎…… 除了夫人,她什么都看不见。 有些事就算戳到眼里了,她也当瞎了一样看不见。 就这么默默呆坐一会儿,云点青挪了挪身子,凑得更近了些。 “我画了几幅新画,你想看看么。” 她俯下描丹画翠的眉眼,离花不二又近了好些,近得娇影笼住了大半的绝色,穿透了彼此的胭脂芳香。 花不二照旧安静地躺着,不躲闪,亦不迎合—— 只将艳唇勾起一角,浅浅应了一声:“好呀。” 云点青半支起身子,指尖流过一抹鬼火,掌中已多了一卷画轴。又将画轴展开,水墨里散出森森火舌,挥动间已彼此幻入画中。 画里是一间书房。素窗粉壁,玉案纱橱。 四面墙壁上,高低错落挂满了一幅幅画卷。画中乃是形色迥异的美人佳丽,千姿百态但无一幅相肖,可谓是春兰秋菊,各有倾城之处。 云点青将湿了墨的狼毫在舌尖一沾,敛袖下笔,在纸上描落一点乌青,正为画中的美人点了秋水。 且看画上那人,正坐在大红轿子里掀了珠帘,露出一身张扬傲放的红妆喜服。一望狐狸眼,青白皆为媚色;半遮芙蓉面,悲喜尽道深情。 云点青还记得,这是二十年前,花不二以妾室之名,嫁到夫人家里的第一天。 碰巧那天,她也在。 二十年过去了,这一幕仍是记得清清楚楚,以至于落笔一气呵成,无须丝毫的停顿。 想她生前是世间顶有名的女画师,常年在宫廷豪门流连。算起笔下画过的佳人尤物,少说也有三千之数,如今死了这许多年,压根记不起几个了。 可唯独花不二当年的惊鸿一瞥,从红尘紫陌,一路惊艳到了碧落黄泉。 云点青看着这幅墨迹仍润的新画,端详好一会儿,才抬眸看向窗边的花姊姊。 她在看她。而她……却在看画。 花不二静静站在那里,凝看着墙上的另一幅旧画。 画左是生前的自己,红裙金钗,倩笑弯眉,如夏花一般怒放。 左边的她,抱着右边人的肩。 再看右边的女子,素衣青裳,正襟危坐。 柳叶眉,瑞凤眼,头上是堕马髻束着白玉簪。乍一看来,极是温润秀雅,又极是大气雍容。 ……那是她的夫人啊。 ——也是这一世,那个名叫子夜的姑娘。 花不二呆呆看了许久,抬起青葱样的指尖,拂了拂画中夫人的脸庞。 指尖泻出几缕鬼火,烧透了泛黄的薄纸,也烧空了夫人的容颜。 可那画卷是云点青用无间诀炼成的。前一时烧出的空漏,后一时又飞快地修补好了。 夫人的眉眼,依旧变回那样的清晰。 这么多年……一丁点儿都没有变过呢。 “花姊姊。”云点青唤了一声。 她叫花不二过来,自然不是为了赏画的。 花不二回了片刻神,歪过头盯着她看。 云点青展开一幅新画,画上的女子秀色奢华——瑶台髻,金步摇,一身的绮云织锦,原来是当朝得宠的贵妃。 她抖了抖画幅,画上的水墨融作鬼火,一丝丝漫出卷轴,又爬上她的指尖。直到丹青流遍整个魂身,云点青也彻彻底底易了容貌,竟与那画上的贵妃娘娘一模一样。 这正是画皮的本领所在。 ——一笔一墨,即是万千皮囊。 ……这也是花不二与她最常往来的缘故。 “喜欢么?”云点青捏了捏袖角。 花不二瞥了一眼绰约富丽的“贵妃娘娘”,嘴角笑意仍在,却是淡淡的看不出一丝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