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我装作哑巴,万不得已不要说话。因我是剑仙之身,一旦开口,周围的刀剑金器便会鸣声作拜。 最后,她要我贴身戴着那颗桃铃,万不可落入旁人手中。桃铃就是我的人心,失了它,我又会变回冥顽不化的剑器。 我谨记她的叮嘱,离开了桃谷。 我想,我终于可以去找小满了。 我在江湖上吃了很远的风尘,呆过很多的酒家客栈,看过大大小小、乱七八糟的门派比武。蹉跎了两年,才打听到了究竟。 我听闻谢家遗下的女孩,被收留在孤山派门下。 我往东边赶去,越过一条很宽很急的河,又在山野里彷徨了许久,终于才找到了双孤山。 那天,是个夏夜。夜很深,已近三更。 高墙里静悄悄的,人们大多睡熟了。远远望到几个值夜的弟子,也都犯懒打起了瞌睡。 门殿外的屋宇是连绵的灰墙,我像在迷宫里绕来绕去,也不知她住在哪一间,很快就迷了路。 找了大半个时辰,我实在很无助,便守在墙根下发呆。我闭了眼睛,听风声轻柔的起伏,虫鸣声争先恐后的躁动。 可就在瞑目时,我听到一个声音。 ——很脆利的一声,像锋刃砍在草木上,奋力想要折断。 我生起好奇心,便起身绕过重重的围墙,循着那一声声风起,一声声剑落,走进了后山的竹林里。 深夜的月辉很浓醇,随风像浪一样涌动,将一棵棵凤竹都涂满了斑驳的银白色。 我隐在那涌动的银白色里,望见一道道青锋划破月影,低昂在飞散的竹叶间。 剑锋反照素辉,照亮那女孩儿犹存稚气的容颜,又洒进坚毅的眸子里去,似刻上一抹逾越了年华的风霜。 尽管有五年未见,但我还是一眼认出她来。 她长大了许多,也改变了许多。 可她还是小满—— 那个赐予我爱念的人啊。 我呆呆站在那里,就一直看着她练剑,看了好久好久。 直等到月落星沉,影子都拖成了丈许长,她才垂下长剑,注意到林中呆立的我。 她的目光很惊讶,又很陌生。 显然,她根本认不出我的人身。 她还以为,我是谁家走丢的孩子,于是收剑入鞘,向我走来。 她拣去我身上沾的碎竹叶,询问我是谁,家又在哪里,为什么会跑到孤山来。 可我……我又能怎么回答她…… 我突然就扑在她的肩头,泪水止不住地滑下,打湿了她的发梢。 她以为我是害怕,于是轻抚着我的背,一声声安慰我不要哭。 ……就像,小时候那样。 我哭得很厉害,可我铭记着仙尊的叮嘱,不敢发出一声哽咽。 我费了好大好大的力气,才忍住唇齿边那句吐不出、吞不下的话—— 小满,我是霜儿。 ……我好想你啊。 第88章 荼靡(三) 我以为,我终于能陪伴她了。 她当我是无家可归,把我也带进了孤山派里。他们觉得我刀功很厉害,便送我去灶堂打打下手。我从来不敢说话,他们都喊我“小哑巴”。 这样也好。 从前在谢家,我照见过灶前做饭的厨娘,还记得小满爱吃什么点心。 闲歇之余,我偷偷学做了酥黄独、五福饼、桂花糕,每天深夜守在她门前,等她练武归来。 可我原是剑器,不辨五味,对厨艺实在不通。我怕我做的很难吃,每每眼睁睁看着她进了门,熄了灯,点心还是提在手里,终究也不敢送上前去。 我曾几度在窗子下守过彻夜,听到屋子里压到极低的啜泣声,却不敢在天明时迎到她面前,予她一抹力所能及的笑意。 我看得出,她在这儿过得很不好。 我看到,同辈的弟子都在欺负她、排挤她,嘲笑她一介“女流之辈”,武功低微永远成不了器。 尽管她总是拼了命的勤勉,尽管她总要在竹林里练剑练到后半夜,练到掌心都磨出了血,可越练越是平庸,总不得什么长进。 我虽被洗去了血气与杀性,但留下一双清澈的眼,照见人心里一览无余的欲念。 我看得出她的心地,早已不似幼年的干净纯粹,只剩下伤痕累累、与日俱增的仇恨,又被越陷越深的绝望锈蚀到满目疮痍。 我看见那些弟子们,他们依然会提起“十四霜”名讳,耀武扬威,口若悬河,满眼盛不下争锋称霸的贪念。 我还看得出……那个“德高望重”的师叔,总是笑眯眯地盯着小满。他眼底装有另一种欲念,像窥伺猎物的爪牙,像觊觎美食的馋涎。我看不懂那是什么,只能看出小满怕极了他,怕到当他走近了,她连躲都不敢躲。 我看过她越来越多的苦楚,也越来越怕与她相近。 她本是王侯之女,本该在豆蔻年华里富足无忧,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如同一条堕落在涸辙的鱼儿,为了心中那复仇的执念,不断吞吐着肮脏的污泥与鲜血,才能残喘苟活。 而她如今的处境,却都是因为我。 因为我当初嗜血万千、冥顽无知的杀性,害死了她的全家。 ……到底要怎样,才能弥补她呢。 有时候,我碰见那些总欺负她的男弟子,就会偷偷弹出一道剑气,留下好些半轻不重的伤口。看着他们怪罪到彼此头上,扭打得鼻青脸肿,才算替小满出了一口恶气。 有时候,我随同后厨的下人出山过河,去最近的街衢市井,总会偷偷买些胭脂粉黛,还挑了个蝴蝶样的金坠儿。回来趁着小满不在,塞到她的枕头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