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你一声“子夜”、我一声“夫人”寻了五六步,就听见不远处咳嗽了两声,那道女子身影走出烧毁的院墙,向着她们踉跄而来。 裙裳沾了一些血迹与烟灰,反倒更衬她温柔端庄的玉色。 “夫人!”“子夜!” 她和她还不等扑上前,就被她一左一右拥入怀抱里。 ……如同拥住两个走丢了十八年的孩子。 听到花不二和萧凰劫后余生的啜泣,此刻既是子夜,亦是容玉的她,终于泪如雨下。 唯恐失去这触手可及的真实,她一遍遍抚过她们的肩头,又一遍遍含着哽咽,道出她与她的名字: “花花……” “凰儿……” 第170章 眷属(一) 白驹客栈。 仙鬼两道既已和解,白驹客栈就约定成了三界聚首、化解因缘之地。所以打从草原回来,温苓便找工匠把客栈翻修了一遍。 巳娘和温苓商议后,保留了前院的江湖名望,而新拓建的后院房屋,则专为问事的鬼怪开设。 有着温苓这样一个聪明勤快的爱人,巳娘乐得清闲自在,索性将前院江湖事全交给她,自己成日躺在新开张、尚还冷冷清清的后院里,烹茶赏花吃癞蛤蟆。偶尔把忙昏了头的温苓喊过来,用蛇尾巴卷住戏耍个三五回。 有时温苓急着去蒸饭煎酒,巳娘还缠着她不肯作罢,温苓就只能一边推拉橐龠一边陪老祖宗。灶里的火光高了又低,姑娘的喘息声沉了又起,抵着灶台的手指松了又紧,酒雾里的香汗“啪嗒”、“啪嗒”直往火焰里浇…… 可惜大多时候,温苓还要跑前院给客人暖酒,巳娘只能孤零零一条蛇守在后院,百无聊赖等着不知几时会上门的鬼客。 不过这一天,总算等到了一个来客。 第一眼见到月洞门下闪出的鬼影,巳娘还愣了一下。 ——这姑娘,好久不见呢。 小满拂落袖角的曼陀花丝,走来她柜台前。 开口便问:“十四霜在么?” 巳娘“咦”了一声,耳旁的玉坠声同笑语一样清脆:“终于想着来找她了。” 小满微微低头,唇边莞然。 她也是这一刻才想清楚,为什么蹉跎了这么久,她才敢坦然而笃定地站到这里,问出“十四霜”的名字。 仙鬼两道的和解只是其次,鬼王的牵线搭桥也是其次。 最多的,是生前的血泪情仇,终于被岁月洗刷成了付诸一叹的往事;是曾经被恨意锈蚀到百孔千疮的内心,终于在一次次伸张行道里,复苏了迷失太久的爱念与责任…… 是她终于确信自己足够强大了,足够献出一颗再也没有怨恨与叵测的真心,重新爱上那个——爱过她,她也爱过,对不起她,她也对不起的姑娘。 只是,唯一有些忐忑…… 那个姑娘,还愿意爱上她么。 “十四霜进山采药了。”巳娘一句话束起她不安的心绪,“晌午就回来了。” “那……”小满抬头,“我要一间上房。” 巳娘心领神会地笑了笑。 她抬腕晃了下玉镯子,满客栈的檐铃受仙力所感,“泠泠琅琅”从北院一路响进南院。 没多会儿,温苓就拎着酒坛子过来了:“又喊我?” 巳娘塞给她一串钥匙:“东角二楼临水那间收拾出来,枕被纱帘换新的,烧几桶水备着,再把玉蕤香点上。” “哎,死长虫!”温苓哭笑不得,“说好的我管南院,你管北院,怎的客人来了,你又偷懒?” 巳娘眼波一漾,勾起尾巴尖绕她的肩膀:“白天偷懒,夜里才勤快。” “我呸!”温苓甩她一白眼,一巴掌拍掉蛇尾巴,又向小满道:“我去收拾,很快就好。”说完便拿着钥匙往上桥去了。 “等会儿罢。”巳娘倒了一碗热茶,示意小满落座。 “谢掌柜的。”小满刚要坐下,就听天边“乌隆隆”几声闷响,紧接着狂风大起,满园子的草木乱乱纷纷。 小满的心境,也乱在这风雨欲来时。 她忽然想起来什么,倏一下站起,问巳娘:“她带伞了么?” 雾笼千野,雨染万山。 骤雨似击鼓一般打在青石铺成的陡峭山路上,急密到掀起滚滚云烟。 一道银光掠过七零八落的林叶,飞身纵下山坡,现出少女的人形。一边拿斗笠遮去沉重的雨点,一边轻盈着身段往客栈飞奔。 却在她埋头赶路时,前方一只手臂拦住了她的纤腰。十四霜足底一滑,跌进了一片伞荫下,及一个轻软而有力的怀抱里。 十四霜恍了一惊。 她向后倒了半步才站稳身形,在油纸伞周致的庇护下,怯生生把脸抬了起来。 正对着雨幕前那双炯然的目光,近在咫尺。 她心口猛一缩,呼吸都堵在了喉咙里。 ……怎敢相信。 二十年恩怨离合,数不清千言万语,都在咫尺一望间烧成了苍白。 她一时间想跑,但被那油纸伞温柔地圈住了,她跑不掉。 余光瞥着那人,似乎比半年前更沉熟了,也更出挑了。 “小……小满……” 她不知嘴里该说什么,更不知眼睛该看哪里,却因着二十年如一日根深蒂固的愧疚,习惯似的对她吐出一句:“对不——” 话到半截,就被小满打断了。 “不许说对不起。” 她凝望着她,那样的柔软,那样的笃定。 “本来就不是你的错。” 话音落下,小小半边伞底,短短一际刹那,宛若与天地岁月相隔绝。 十四霜怔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