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不及想太多,但觉四周水流渐缓,身子也轻浮了些,遂忍着剧痛拔出短剑,划了几下水,终于爬上河岸。 大难逃生,恍如隔世。我缓了许久的神,才抬首往河面上张望。 ……野水茫茫,死一样的岑寂。 除了顺水漂浮的残缨片甲,连半个人影儿也看不见。 汉家三千铁骑,就这么不明所以地…… 全军覆没了。 “所以……你的伤疤?”子夜看向萧凰手背的彼岸花,轻轻地摩挲着。 萧凰点了点头。 ——原来,竟是这般匪夷所思的来由。 “然后呢?”子夜又问。 萧凰脸色黯淡,似已疲惫到了极处。 我不懂。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死了。 只有我一个人侥幸活下来。 可这一连串的剧变,早已令我失去了思索的余力。 我不知是怎么浑浑噩噩的,孤身一人回到了汉京。 我……我心里仅存的念头,就是去找师娘。 一直以来,都是师娘与我关照,教我成人。 可如今的我……我不知我干了些什么,不知我为什么活着,不知我到底是谁。 我想去问师娘,求一个答案。 可我刚到宫家的大门,便听闻那个晴天霹雳一般的噩耗。 师娘……她已经去世了。 也就在前不久。 不仅仅是师娘,而是整个宫家,都被一个叛变的七曜弟子杀光了。 师父闻迅赶到,毙了那个弟子,自己却也身受重伤,闭门不愿见人。 那一刻,我才真真切切感觉到…… 就好比一根细线,苦苦悬着我那沉重又残破的心魂,只在一刹那间,崩断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 后来,朝廷念我功高,天子下诏封赏,我借口师门变故,对富贵再无意兴,草草推拒掉了。 想当初,我才入天器府时,心存凌烟志,意往黄金台。天大地大,可任我尽展宏图。 可如今呢…… 依旧是天大地大,却觉这半生除了荒唐,便是罪孽,连活着也是不配。 累累黄金台高筑,不是黄金……是白骨。 “从那之后,你就来了业城?”子夜轻声问着。 “嗯。”萧凰低浅一应。 这十八年,我不是没有想过。 也许……也许犬戎当初真的毁了约,也许傻妞儿的“公主”只是一句玩笑,也许那疯女人确是一位公主,但并不是木华黎氏……如此种种,也并非绝无可能。 可我比谁都清楚,这些侥幸的胡思乱想,不过都是自欺欺人。 我极想知道真相,又怕极了真相。 我想去死,可三番五次也下不去手,也不知在顾虑些什么。 我恨我自己,恨那个功名赫赫的“萧大将军”,恨这具苦苦伪装给世人看的“男儿身”。 我恨极了一切,与过去相关的……一切一切。 可我答应过师娘,又不敢轻易卸去男装,就这么槁木死灰一般……熬过了整整十八年。 直到,遇见了你。 第50章 公主(四) 萧凰紧贴着子夜的胸口,泪珠断了线似的滑下,沾湿了青白色的边襟。 “子夜……”她的嗓音沙沙地颤着,一度风姿飒爽的女将军,此刻却极是柔弱无助,“我怕……” 子夜拥着她清瘦的肩,紧紧收住怀抱。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了—— 为什么,萧凰要在小酒肆里彻夜买醉。她喝下的,又是怎样难以下咽的苦酒。 为什么,她面对温苓的爱慕,丝毫不为所动,只是说:“她喜欢的是萧哥哥,不是我。” 又为什么,她只在短短三天里,便对自己倾付真心,宁愿抛弃身家,无顾生死,只做自己独一无二的“萧姐姐”。 ……原来她的过去,竟是这样的百孔千疮,不堪回首。 那一声“萧姐姐”,就是她求之不得的救赎。 而自己,就是她绝无仅有的温柔。 子夜回想起师尊的嘱托,也终于明白了那一句——“命中注定”。 原来她与她的命轨,冥冥然就是交织在一起的。 “萧姐姐。”子夜抚去她眼角的残泪,柔声道:“你可知,我为什么要救傻妞儿?” “为什么?”萧凰仍有些哽咽。 子夜声线一凝。 “她是我娘。” 萧凰兀然呆住,但听子夜沉声续道: “十七年前,我降生在黑村。 “那一天,全村八百六十一个活口,除却傻妞儿一人,尽遭屠戮。 “随后,傻妞儿生下了我。 “那八百六十一条命债,就押在我的背上。 “而杀光了全村八百六十一人的…… “就是红衣。” “你……这……”萧凰听得子夜的身世,猛打了个激灵,愕然说不出话来。 原来……原来…… 她的身世与她的过去,竟有着这样一层关系! 而这层关系,显然决不是简单的巧合。 子夜用指尖沾了残酒,边推测着,边在桌上书写描画。 “昨夜你我下鬼门关,才知红衣的背后,原是一方名为‘鬼道’的门派。 “鬼道鬼道,为鬼伸张,替鬼行道。 “红衣为着那个侠女,是替鬼行道;为着辞雪,也是替鬼行道。 “那么十七年前,她杀光了黑村八百六十一个村民…… “又是在为谁伸张,替谁行道?” 问到此处,二人会心对视,思绪豁然开朗。 ……公主。 红衣正是为公主的冤魂,伸张行道! “不对。”萧凰仍蹙着眉头,“我是横征犬戎的大将军,又算是这场战乱的罪魁祸首。为何公主杀光了整个黑村,却唯独留我活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