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州城外二十五里。 元城县南乐村。 乡间的道路总不如官道修得齐整,常常是聚土为途,若是遇到下雨天,更是泥泞不堪,让过往行人叫苦不迭。 但对于附近的村民来说,却没有诸如此类的抱怨,这是通往外界的唯一道路,更因为其靠近官道这一得天独厚的优势,村民常常可以和一些往来商贾们做些贩夫走卒的小买卖,生计无小事,谁都想活得好一些。 顺着道路尽头远望,隐约可以看到一个小村庄。 这便是南乐村。 夕阳暮色时分。 一位皮肤黝黑、肩扛铁锄的中年农夫漫步在田埂之上,中年农夫的脚步很重,处处透着疲惫,他抬头望了望天际火烧一般的彩霞,道了一声“明天应该会是个好天吧。”之后,步履蹒跚地向村子里行去。 道路上满是石子和烂泥,中年农夫赤着脚虽感到生疼,可是他的眼里全是尽头暮色中炊烟袅袅的村庄。中年农夫不自主地加快了步伐,越是临近村口,他的疲惫便少一分,眼里愈发熠熠生辉。 那是临近村口的第三家茅舍,黄土墙,黄茅草,黄栅栏。 木门上贴着一副褪了色的年画。 门口蹭了蹭脚底板上的泥土,缓缓推开门,中年农夫露出一口黄牙灿烂一笑,一位中年妇女闻声从里屋挑帘而出,带着质朴的笑容相迎中年农夫,一手给中年农夫递来一柄旱烟锅子,一手接过中年农夫手里的铁锄。 “阿德呢?” 中年农夫一边慢条斯理地填装烟丝,一边朝着内屋寻觅着什么。 “还不是和阿狗去了后山,说是打什么野味。” 中年妇女一边麻利擦拭着铁锄上的泥垢,一边无奈的笑道。 “野味?现在哪那么容易弄,这个时候都给大虫叼了去哟。”中年农夫笑道。 “你就吓唬孩子们吧,你打猎那会儿,可遇到什么大虫?”中年妇女说道。 中年农夫点着烟丝,缓缓吸了一口,吐出淡淡的烟雾。 烟雾飘散在中年农夫的面前,遮盖了眼里的一丝落寞。 方老四,十年前他还算南乐村拔尖儿的猎户,可是现在他只想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因为一个跑不动的猎人,进山就等于送死。 可是他唯一的儿子方德却十分憧憬当猎户的生活,农忙对于这个才十五岁的孩子来说实在太过枯燥,那种追逐猎物、血脉贲张的生活才是他这个年纪最向往的日子。 方老四也没有刻意阻拦方德,他的妻子石翠花也乐得让方德多去山里,毕竟方老四当猎户的那段日子家里的生活算是吃穿不愁。 多一条生路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总归是件好事。 “爹,娘,我回来啦。” 一道愉悦欢快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方老四和石翠花顿时笑逐颜开,翘首以盼门外即将出现的身影。 一个兔子头。 一个山鸡头。 一个鱼头。 三个脑袋蓦地出现在门外。 方老四和石翠花猛然一怔,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着实被吓得不轻,二人面面相觑,转念后摇头苦笑,还未开口,一位精瘦的少年从门外跳了进来。 少年一身补丁衣衫,头发乌黑,生得清瘦,一双鹞眼很精灵。 “爹,娘,你们看,咱们晚上又能吃好的啦!” 方德两手提着猎物,得意洋洋地在方老四面前晃了晃,石翠花笑脸盈盈,没有立刻接过方德手里的猎物,而是前后左右上上下下仔细检查方德周身。 “娘,我没事儿,真没伤着。” 方德有些不耐烦,每次从山里回来,石翠花都要仔仔细细的查看。 可是石翠花却不厌其烦,一寸地方都不放过,胳膊肘、胳肢窝、腰眼子,任由方德牢骚满腹,但是石翠花却充耳不闻,带着温暖的微笑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别动别动,娘看看,娘看看。” 终于,良久之后石翠花方才心满意足的拎着方德猎来的野兔、山鸡和鱼去了厨房,方德也长舒一口气,似是被石翠花检查要比等待猎物还要漫长难熬。 待屋内只剩下方德和方老四父子俩时,方老四眯着眼,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缓缓吐出一丝云雾,问道:“又是阿狗给的吗?” 方德被方老四如此直白的一问,忽然眼神闪烁,嗫嚅道:“我……我今天手气有点差,差点……差一点就打着那只山鸡……” “爹记得和你说过,阿狗家里的情况并不太好。”方老四说道。 “我实在拧不过阿狗,他非要给我塞这些,还说如果不拿,以后就不和我一起去后山玩了。”方德回道。 陈阿狗。 一个云云苦难者的其中一员,唯一的区别就是他是方德的好兄弟。 陈阿狗的父亲是个老实人,老实了半辈子,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老实人。 老实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不惹事儿,图个太平,最大的坏处就是穷。 因为老实的人通常发不了财。 陈阿狗的父亲害了病,本也不是什么无可救药的大病,可是因为没有钱,吃不上药,越拖越严重,陈阿狗为了筹钱,起早贪黑的上山打猎,去官道上卖点小钱为自己的父亲买药请郎中。 但是现实很残酷,陈阿狗好不容易赚来的银子被官道上的势力巧取豪夺,陈阿狗反抗无果,临了就因为不忿啐了一口还被毒打一顿,而当陈阿狗拖着遍体鳞伤艰难回村之时,家中却传来了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 陈阿狗的父亲走了没多久,他的母亲就找了一个男人,黄员外家的一个短工,名叫丁三魁,是村里出了名游手好闲的酒棍,为人斤斤计较,还会时常发酒疯,陈阿狗这对孤儿寡母寄人篱下,为此有苦难言,没少受皮肉之苦。 方老四看在眼里,可也不敢打抱不平,一来为一对孤儿寡母帮腔,很容易落人口实,引来闲言碎语,二来丁三魁再怎么说也是黄员外家的短工,打狗也要看主人,更何况还是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主人。 南乐村没人惹得起黄员外。 村外好像也没有。 “山上太危险了,和爹一样,种种地不好吗?”方老四语重心长道。 “我不想种地,我想打猎,爹你看村里的几个猎户都过得不错,阿芳阿华他们都可以念书上学,他们都说爹爹以前是咱们村最好的猎户,爹爹你为什么就不肯教我呢?” 方德的情绪顿时变得激动,话语之间满是委屈,极为不理解方老四的想法,可是方老四却只是抽了一口烟,语气平静道:“猎户都是天生的,没有什么教不教的,如果你一直指望别人,那就只能说你不是那块料。” “天生的......猎户?” 方德怔了怔,忽得无力争辩,他知道方老四所指天生的猎人就是陈阿狗,他也打心底佩服陈阿狗。 陈阿狗是方德的发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好弟兄,方德自打迷上打猎之后,陈阿狗可谓如影随形、鼎力相助,二人捣鼓出不少新奇的打猎工具,绕是方老四这等经验丰富的老猎户都为之眼前一亮。 可是方德知道这大多数都是陈阿狗的杰作。 但是方德却也不愿轻易放弃当一个猎户的梦想。 方老四知道方德的驴脾气,倔得时候八匹马都拉不动,方老四又抽了一口烟,虽暂时说服不了方德打消当猎户的念头,但也还是不忘老生常谈道:“这个时候你俩少去后山,明儿开春再去吧,咱家里也不缺这些个野味儿。” “知道啦,知道啦。” 这句叮嘱方德已不知听了多少遍,耳朵都快生得老茧,可是方老四还是有些不放心,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门外的一阵嘈杂吸引。 方老四忙不迭起身,当见到门外来者时,一片愁云立刻遍布方老四沧桑的脸颊。 手里的烟锅开始不自主的抖动。 “方老四在不在家!” 三五个五大三粗的武夫壮汉冲进了方老四家的园子,一脚踢翻架子上晒干菜的笸箩,当发现站在门口神色张皇的方老四时,为首的武夫一脸不耐烦的大声问道:“黄老爷的租钱交了没?” “什……什么租金?” 方老四艰难寄出一丝笑容掩盖自己心中的不安。 他认得这个为首的武夫。 胡杰。 黄员外家的长工。 十里八村出了名的恶霸。 “他娘的,少给老子装傻充愣!一年佃租一石米!快点给老子交出来!”胡杰破口大骂道。 “佃租?几位好汉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这是我自家田地,我根本就没和黄老爷租过地啊。”方老四急忙解释道。 方老四此语一出,在场的武夫们皆是轻蔑一笑,胡杰当即指着方老四讥语道:“方老四你说话不经脑子的吗?南乐村可都是咱们黄老爷的地产,你家的地儿?我看你是老糊涂了!” “但,但咱也得讲点理啊,我也没和黄老爷签过佃契啊。”方老四回道。 “要看佃契是吧?拿来!” 胡杰接过手下递来的一纸租帖,就这么拎在手里,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方德一个都不认识,可是方德却认得结尾处那按着手印的三个大字——方老四。 “这,这怎么可能!这是假的!这是假的!” 方老四一眼就看出租帖上面的画押并非出自自己之手,他也根本没可能去签这等卖身契约,可是租帖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放在眼前,上面又有黄员外的朱批,今天方老四若是拿不出这一石米的租金,怕是谁也别想走出这个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