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杰到底是怎么死的?” 黄老爷言语轻描淡写,像是在询问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可是黄府上下却人人自危,因为从今早开始,已有至少六七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从客厅内被家丁们拖拽而出。 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 此间,黄老爷端坐在富丽堂皇的客厅内,身着缀满金花的绸缎锦服,手捧一盏上好的银生城大叶茶,这是黄老爷平日里最喜爱的汤茶,不过今天黄老爷自始至终未喝上一口。 他只是冷然望着跪在面前的陌生家丁。 重复着已经问了数十遍的问题。 家丁惶恐不已,顿时汗如雨下,因为过往在黄老爷面前夸夸其谈、故弄玄虚之人皆是被喂了狗、填了土,而此刻,他正跪在十来道血痕血泊之中,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气味早已让这位家丁的神经处在崩溃边缘,他当真想立刻给自己两个大耳光,自己这多嘴多舌、爱凑热闹的毛病怕是要下辈子再去悔改了。 可是家丁却又心有不甘,他明明如实相告,只不过这个事实太过离谱。 “是……是……是……” 家丁双唇发颤,背后早已被汗水浸湿,接着一阵无力感席卷家丁全身。 “是什么?” 黄老爷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因为这位家丁终究敌不过对死亡的恐惧,当即晕厥了过去,重重砸在了地面之上,脸颊沾满了血污。 『啪啪』 黄老爷轻拍三下。 三位壮汉随声鱼贯而入,后又闪略而出。 地上还有留有血污。 只不过血污之上不再是刚刚那位可怜的家丁,而是一位星目如电、身着白袍的僧人。 “若无法师,你好像来得并不是时候。” 黄老爷并未惊讶身前如鬼魅一般凭空出现的僧人,反倒有些埋怨若无现身的不合时宜。 若无含笑摇头,双手合十道:“此时此刻恰逢其时。” 黄老爷眉间微皱,他当下心事重重,显然不想多和若无言语,旋即举了举手里的茶盏,道了一句“茶凉了。”便想将若无打发走,然而若无却不愠反笑道:“人心却是热的。” 黄老爷忽得抬起眼眉,双瞳精光闪烁,若无不是愚人,更非不谙世事之人,他总是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让人当时不得其解,可事后往往却使人茅塞顿开。 于是黄老爷慢慢上下打量着若无,他想从若无的表情里觉察些蛛丝马迹,然而端详良久却一无所获。 于是黄老爷手里半举的茶盏又回到了桌面。 “你想说什么?”黄老爷问道。 “那要看黄老爷想知道什么。”若无回道。 “胡杰是怎么死的。” 黄老爷并没有和若无打哑谜,而是选择开门见山。 “黄老爷今早已经问了八个人,同样的回答从八张不同之口说出,可您依旧选择问第九个人,或许您想要的并不是一个答案。” 若无手里开始缓缓捻动念珠的第一颗,也捻动了黄老爷心里的某一根心弦。 “那老夫要什么?” “谎言。” “什么谎言?” “一个能暂时蒙蔽您的谎言,告诉您胡杰的死与扁庸无关,因为您其实很清楚胡杰的真正死因,甚至比那收尸的仵作还要清楚。” “老夫希望你不要绕弯子。” 黄老爷眼仁凝缩,脸色渐渐阴沉下来,而若无几乎就在同时回以四字。 “七星海棠。” 若无的手指刚刚拂过念珠的第一颗,即将触碰第二颗时,黄老爷已经没有了任何情绪,甚至没有了任何表情。 此时此刻黄老爷只希望面前这个年轻的僧人不过是一个精通一些话术的江湖骗子,通过一些言语上的技巧来套取自己的信任,但是黄老爷失败了,因为他说服不了自己,他清楚若无是什么人,如若不然也不会将他奉为座上客,更不会控制不住自己陡然而起。 他紧张的盯着若无,再一次试图从他的脸上发现点什么,可是黄老爷再次失败了,他自问阅人无数,可是面对若无,一阵从未有过的无力感油然而生,若无好像只会一种表情,一种人畜无害的微笑,从始至终、无时无刻。 “你是怎么知道的?” 黄老爷的情绪很激动,死死地盯着若无的双眼,他本不该如此失态,可是他现在根本无暇掩饰。 “全身涨红,经脉俱碎,胡杰一个山野莽夫,何德何能可与那些江湖一等一的高手一般死法,而今他竟无端惨死,加之他死前胡言乱语,狂笑不止,如失心疯一般,这世上如果真有一种法子能让人短暂之间癫狂判若两人,除了七星海棠,小僧想不出第二种毒药能如此杀人于无形。” 若无娓娓道来,语调平缓,与对面坐立难安的黄老爷截然相反。 “你……你怎会如此了解七星海棠的药性。” 黄老爷警惕地望着若无,在若无面前他愈发感觉自己像个一丝不挂的垂髫小儿。 “奔着七星海棠而来的可并不止黄老爷您一人。” 若无此语一出,黄老爷心里再生波澜:“你是说现在已经有其他江湖势力混进来了?何门何派何人?” “这世上需要七星海棠的人很多,当然,需要七星海棠解药的人也很多,只可惜这世上会制七星海棠之人寥寥无几,能制七星海棠解药之人更是凤毛麟角,不过……” 若无话音渐落,停顿稍许,不知怎的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黄老爷连忙催促,他很不喜欢卖关子的人。 “不过恰巧,这位药王谷的高足既能制药也能解毒。小僧以为这也是黄老爷您一直留他在村里的原因吧,不过很遗憾,这一次……他在劫难逃。” “世事无绝对。” 黄老爷认为若无未免危言耸听,他不觉得有人可以在自己的地盘肆无忌惮,即便是胡杰在自己眼皮底下被人毒害,黄老爷也只当是死了一条家犬罢了,若非牵涉七星海棠,黄老爷根本不会过分关注胡杰的死因。 “有些债躲不掉,越逃避越债台高筑,最后只能用命去偿还。” 若无手里的念珠来到了第三颗,然而他并没有急于捻动第四颗念珠,好像在思索着什么困惑。 这句话像是在回答黄老爷,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既然他难逃一死,那你为什么还要和他赌?” 黄老爷觉得若无前后矛盾,他本可以作壁上观,但若无却不惜引火烧身也要出面与扁庸约赌,这与若无平时超然世外的作风大相径庭,与一个将死之人约赌,这显然毫无意义。 若无嘴角微微上扬。 他笑了。 没由来的笑容。 黄老爷不理解。但这份疑惑并没有维持多久。 “小僧何时说过对赌之人是扁庸?” “那是谁?” 黄老爷的脑际顿时闪过一道惊雷,赶忙追问,可是他没有得到若无的答案,因为一位面容狠傲的中年男子正阔步冲进堂内,气势汹汹,一把甩开身后拼命阻挠的一众家仆。 来者约莫四十多岁,身着褐色套服,相貌平平、身材魁梧,倏忽之间便从大堂半高门槛外一步踏了进来。 那些家仆根本不敢逾越雷池一步,厅堂地砖之上血渍犹在,他们甚至还能嗅到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气味。 “老爷......” 门外喧哗渐渐消无,事已至此,家仆们为逃责罚当即作鸟兽散,独留中年男人忿忿不平于黄老爷面前。 黄老爷没有说话。 “老爷,请您给忠义主持公道啊!” 中年男人又哀嚎了一声,声如洪钟飘荡在厅堂之内,萦绕房梁久久不散,丝毫没有方才无人可阻的气势,仿若一个受气的怨妇。 “忠义啊,你来黄府多少年岁了啊?” 黄老爷环视四周,像是在寻找什么,可开口却是在回应中年男人。 “十一年了,忠义不敢没了老爷的恩情,一刻也不敢忘。若不是当年老爷收留,忠义早就饿死在郊外,更不会有现在衣食无忧的生活。”孙忠义先磕了三个响头,随后感激涕零道。 “都十一年了,当了教头还这么沉不住气吗?”黄老爷径直走向孙忠义身旁,拍了拍他衣袖上的浮尘,随后低声指点道。 “老爷,忠义自幼父母双亡,只有一个表姐含辛茹苦将忠义拉扯大,忠义蒙恩老爷,日子好过了一些,姐姐将阿杰托付给忠义,忠义必然厚待,以此报恩,可是现在……现在阿杰遭歹人残害,死得不明不白,忠义不能坐视不理,让凶手逍遥法外啊!”孙忠义忿忿不平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黄老爷问道。 “血债血偿。”孙忠义咬牙切齿道。 “哦?血债血偿?忠义啊,你这意思……是想要让老夫偿命吗?”黄老爷的脸色徒然冷冽,吓得孙忠义猝不及防,当即又跪了下来。 “老爷,忠义绝不敢对老爷不敬,都是那个扁庸妖言惑众,那都是……那都是谣言,对,都是谣言,您切不可信啊。”孙忠义自知失言,意图补救道。 黄老爷阴沉的看着孙忠义,稍许,脸色陡然一变,和蔼笑容霎时浮于双颊,道一声:“忠义啊,你这是做甚,快起来,快起来……” 伴着一阵轻松地笑声,黄老爷再次将孙忠义扶起,孙忠义亦是长舒一口气,丝毫没有注意到黄老爷眼里稍纵即逝的凶光。 孙忠义眼见黄老爷未记挂于心,心知言多必失,于是不敢再多说什么,叫了几下无关痛痒的冤屈,便向黄老爷告别。 待孙教头悻悻离去后,若无的声音再度在黄老爷身后响起。 “这位孙教头看来不会善罢甘休。”若无说道。 “哦?若无法师有何高见?”黄老爷余光瞄了若无一眼。 “恕贫僧直言,您的这位孙教头是个有仇必报之人,更何况又是此等撞天屈。”若无回道。 黄老爷冷笑一声,随后转身走向内屋。 “老夫要得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