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是我在巷首的赌坊里经常看到他,人们都管他叫庄家。” 孩子把着门怯懦懦地看着屋里的人,却始终没有把脚迈进来过。 荼蘼听到他的话,面上没有浮现出任何的表情,她一点都不吃惊。 她只是随手从账台的抽屉里又拿出了几个铜板,一把丢出了门外,丢在地上。 铜板散落一地,可孩子脸上浮现出来的,却是满足。 他趴在地上,一枚一枚地捡起来,揣进兜里,捡完了铜板,连头都没有回过一次,便匆匆跑开了。 “你这是?”一脸不解的,又变成了谢乌有。 “这叫,结尾款。” “什……什么?” “你怕是从来没吃过糖人吧?” 谢乌有面上的表情从不解变得不屑,冷哼了一声,“那种东西……” “那你一定不知道,一个糖人,要十文钱。” “的确不便宜。”谢乌有苦笑着,如果是他,宁可把这十文钱捂进被窝里,晚上数着玩。 “我刚刚说过的,糖人一套多少个来着?” “三十二种。” 他的确有仔细听着,荼蘼说过的每一句话。 “我第一次给了他多少银子?” “三钱。”他看的清楚,更记得清楚,银子的事,他从来都不含糊。 “第二次呢?” “十文。”他突然深吸了一口气,“我明白了。” “要知道,现如今他的身份已经和一个时辰前完全不一样了。 他是所有孩子里唯一一个能拥有一整套糖人的人,神行三十二套,缺一个就是残品,拿着残品,又怎么好意思出去炫耀?” “也是,如果一个人,一百个里面只买得起一个的话,自然很少有人会惦记那剩下的九十九个,可若是他能得到那九十九个,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过最后一个的,就算是我,也不一定能免俗。他想收了一整套,只可惜你给他的银子恰恰差了这几个铜板。”谢乌有也不由得跟着点了点头,又紧跟着摇了摇头,“可是他三钱银子都已经拿在了手上,想要凑齐那最后十文,难道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又何必再回头来找你?” “看来,你还是没有听清楚我刚刚说过的话?” “什么话?”谢乌有也已有些慌了,他从不认为自己会如此的粗心漏掉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刚刚说过,这个时辰,武松打虎已经卖光了。” “有钱也买不到,除非……”谢乌有的眼睛突然亮了,他慢慢捋着自己的胡子,“我明白了。” “当真明白了?” “我怎么忘了,那糖人张虽是有自己的规矩,每日只做两个,可他纵然不肯给全镇所有人面子,三更天的账总不敢不买的,当然,三更天的铜板也总不该不识得。” “这孩子,有点小聪明,却不能克制自己的欲望,看来,他以后还是只能成为一个普通人,可惜了。” “不可惜。” 谢乌有却是有些庆幸这样的结果, “知道了是个普通人,那咱们就少了日后可能出现的一个威胁,这是好事。” “你看,明明几个碎银子就能解决的事情,你非要亮拳头吓唬人家孩子,多不体面。所以你也总要明白,以后少撺掇子虚到处跟客人动手,得罪了人事小,砸坏了东西事大,毕竟这小酒馆想要安安稳稳地开下去,总得和气才能生财嘛。” “话说回来,你给他也就给他了,又何必扔到地上,让他再跪下去捡呢?” “一个人为了讨生活,甘心跪在地上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把银子捡起来,不丢人。” 躺着什么都不做还要抱怨世道不公,才丢人。 “你是在试探他的心志是否坚定?” “他是个好苗子。” “你想留下他?” “如果是我来教,不出三年,他会是我们最好的帮手。” “你教?”谢乌有冷笑了一声,他突然想到了张子虚,这个她一手教出来的人,“你只看到了他的价值,却不曾问他是否想要自由?” “自由?一个活着都难的人,有什么资格谈自由?” “话虽如此说,可你不也是一样。 你在那个地方的时候,不也是宁可挨了十二把刺骨钢刀,也要……咳咳…… 言多必失,我不该提及这件事的。 唉,我,子虚,咱们都一样。 可你也要知道,他即使是每天在街头跟狗抢食,每夜在山神庙里与鬼同眠,也比跟在咱们身边要安全得多,你又何苦再去拉他下水?” 荼蘼苦笑,“原来咱们现在的这种日子,让你觉得这么不堪。” “没有。” 谢乌有皱起了眉,猛地灌下了柜台上放着的一碗炮打灯,他此时的确已很需要一碗酒, “不管怎么说,我总要谢你的。” “谢我就不必了,我不喜欢去想过去的事情,也不喜欢这些莫名其妙的客套。” 荼蘼转眼间已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冷静得像是一张没有感情的白纸, “记着,施恩,当然是为了图报,以后口头上的谢那种恶心的话不要挂在嘴边儿,只要你还能为我做事就行。现在,咱们应该先解决眼前的这一件。” “既然已经知道了那个人是谁,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 “没有打算?那子虚呢?” 谢乌有小心翼翼地问着,毕竟他刚刚才见到一个也许可以完全替代张子虚的少年。 张子虚现在的处境,他比谁都要清楚,救与不救,这都在荼蘼的一念之间。 毕竟,对于这些专门榨人骨血的资本家来说,干活的人若是出了什么问题,换一个新的,岂非才是最小的成本? 他不关心张子虚,他关心的是他自己,毕竟这种事,这里的人随时都有可能遇到,他也不能例外。 而现在,张子虚的结局,也许就是日后他的结局。 荼蘼眨了眨眼,有些奇怪他问出这样的话来,“那勒索信上不都写着呢,让我去望风崖?” “他让你去,那你就去?” “我能不去么?” “没有对策?”谢乌有的眉头拧得像是一团疙瘩,他很奇怪面前的这个人,有时候精明得像只老狐狸,有时候又天真得像只小白兔,他实在是讨厌这种难以捉摸。 “暂时还没有,不过等我见到他,也许就说不定了。” “可你的手……”谢乌有突然顿住了,他知道荼蘼不想让他知道中毒的事,他就假装不知道,“我跟你去。” “不,我自己去。” 荼蘼说着,已转过了身,朝着门口方向走去, “那个人要见的是我,是无力还手的我。 他要是见到了你这样一个得力的帮手,也许就不会现身了。 而且,两个人去做一件这么简单的事儿,你不觉得有点浪费了么?” “看来,你是早已替我想好了去处。” “是,你也有你的事情要做,帮我去办件事儿。” “什么事?” “你去百无先生那帮我打听一下,看看南楚诸地那边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儿,尤其是大庸朱家。” “现在还有闲心去操办别的事,看来,我的担心倒是多余了。” “放心,我会活得很好,会让你领到下个月的工钱的。” “这事儿,你要不要去跟胡阎说一声?” 荼蘼突然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看去,后厨的帘子上映出了一个人影,她不必看,她已知道,“不必了,我又不是赶着去送死的,还要给你们一个个地都道个生死离别交代后事么?” 直到她走远了去,帘子后的人才走了出来,走到了账台旁。 “她不带你去,你也不去跟着她?”谢乌有看着胡阎,他已看到他脸上的落寞。 “你不是也一样么?” “我跟你?当然不一样。”谢乌有说着,已经又悠然地躺回了椅子上,“我跟她之间只有交易,没有情分,她要是死了,我大不了再换个老板继续干活儿,你能么?” “从来只有她要别人死的份儿,谁又能伤得了她?” “你知不知道,刚刚我看到,她手上中的是什么毒?” “她中毒了?”胡阎确信自己的确一点儿都没有看出来,她的呼吸沉稳,脚步扎实,半分没有中毒的迹象。 “七慈七悲。” 谢乌有瞥了他一眼,看到他听到这几个字时脸上浮现出那惊异的表情他已知足, “其实中了这种毒的人,本身并没有什么大碍,因为它也实在算不得是一种毒。 可一旦中下了,在手心里结下黑印,那在这七七四十九天之内,却是万万不能再与人动手的,不然经脉运转,毒入骨髓,神仙难救。 这种毒,本身就是克制之毒。 七慈七悲,生前若是不能多留七分慈,那就只能死后剩下七分悲了。 她要是肯在这酒馆里老实呆着,自有咱们保她,可她偏偏要自己上那望风崖,去会会那个麻烦的家伙。” 胡阎沉默了半天,扭头便往后厨的方向走去。 “你当真不管了?” “你不是也没管?” 谢乌有听着他的话,嘴角抽动了一下,很勉强地挤出来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一个人若是被拒绝过一次,总应该知道识趣的。而我已经不识趣了太多次,若是还没学会闭嘴,死了也是活该。” 他不管,是因为荼蘼从来都不让他去管。 上一次,去找鬼见愁的时候,他也说过和她一起,可是同样的,跟这次去望风崖一样,被她否决了。 既然人家已经拿着冷屁股朝着你,你又何必再去贴上热脸呢? “她不会有事。”胡阎淡淡地说着,好像这本就不该关他的事,“她向来有的是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