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公子听闻此言,并没有回什么话,而是拎起了身旁炉上的水壶,高悬着往壶中冲水。 水顺着桌案流了下来,淌到了他的腿上,他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奇怪。 倒水的动作他已做了很多年,壶口之间向来不差毫厘,从来不会出错。 而茶壶为什么不在他身前,他早已猜到了答案。 知不知道,是他自己的问题,说不说出,也是他自己的决定。 他决定,算他自己的错。 他的脸上还挂着谦和的笑意,擦拭着桌面,“看不见总是有看不见的坏处,真是让客人见笑了。” 荼蘼紧盯着他的手,看到那只手在桌案上摸索,最后找到那把壶。 这双手,与黄金屋的那双所差无几,连掐死一只鸡都像是一件很费劲的事情。 “这水会洒出来,不怪壶,也不怪杯子,更不怪倒水的人,可能只是怪时候不到吧。”她笑着道。 “泡茶,也要讲究时辰的么?” “是也不是,比如说,这壶水还没有烧开,你就拿来泡茶,未免太着急了些。” 再比如说,永安巷的主人如今谁都没有定下来,他还是先去拜了百无先生,未免更着急了些。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他是明白人,听得出来的。 “不,这水温刚刚好。”竹公子边说着,便往她面前的杯子里投茶倒水,“狮龙云虎梅,以狮峰为龙井之上品,而明前茶又最为鲜嫩,若是水已烧得太过,茶便涩了,岂非糟践了老先生的一番美意?” 荼蘼看着他气定神闲倒水的样子,突然出手,以两指为刃直戳他的双目,在距离他的眼睛半分之前瞬停了下来。 她的手很快,快得就像是从来没发生过任何事,连一丝风都带不起来。 即便换做是她自己,看到一个不知深浅的人在面前出手,她本能的反应也一定是躲开。 而这个人,像是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一样,还是自顾自地倒着他的水。 他若是能看见,绝不可能不躲开,可他若看不见,为什么他用镊子投茶的时候,能够分毫不差地投进了她的杯中。 真的瞎了? 她虽一次次地试探,可对于每一次的结论仍然秉持着怀疑,因为她不相信,胡阎会在这样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人手上消失。 “明前龙井,老爷子出手还真是大方,看来你在他心里,得值不少银子呢。” “看你说的,物有价而情无价,人家的心意总是拿银子去衡量,岂非俗了?” “人食五谷杂粮,本就是俗的。想要超凡脱俗的人,怎不见得他天天餐霞饮露?” 竹公子这才发现,和绝大部分人能够说得通的道理,在她这里却无路可走。 毕竟,那些人的心中,道德为尊,脸面为大。 你若说情义无价,他们一定会附和赞赏你品行高尚,你若是趋利避害,他们反倒会骂你自私势利。 可这世上有几个真正喜欢银子的人,会大方地承认自己的喜欢呢? 又有几人当真不喜欢银子呢? 就像世上哪有什么邪不压正,不过都是些邪正不压冠冕堂皇的说辞罢了。 正因为如此,像她这样敢于自嘲的人,才更加耐人寻味。 “倒是我的见解俗了。” “你脾气真好,若换做是黄金屋听了这话,一定要开口骂人了。”她手中的茶杯凑到嘴边,端起又放下,“竹公子,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茶是好茶,人却未必。 他脸上的神色突然犹豫了一下,他以竹里馆自居,所以自称为竹公子,至于名字么,此时已经刚好想到了一个,“竹叶青。” 这次,怔住的换成荼蘼了。 “哪一种竹叶青?” “什么哪一种?” 荼靡看着他一脸的不解,沉声说道,“竹叶青有三种,一种是蛇,赤眼青皮,剧毒无比,一种是茶,清鲜甜润,一种是酒,酒香醇厚。” “那你觉得呢?” “茶中竹叶青实在是不值一提,不过这酒中竹叶青但是甚得我心。” “如此说来,那一定是酒了。” “可你开的不是茶舍?” “不知。”竹叶青抿了一口杯中茶,微微笑道,“不知茶舍,是为不知。” “你没尝过,自是不知。”她眯着眼,好像已回味起竹叶青的味道,“这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喝过竹叶青的,一种是没喝过的。” “喝过了又怎样,没喝过又怎样?” “喝过了不枉此生,没喝过白活一世。” “你怎么不喝茶?” 他端起茶壶想要给她续水的时候,听到了水流碰到杯面的声音。 声音沉闷,杯中水还是满的。 “我是喝酒的,不是喝茶的。” 竹叶青突然端起了她面前的杯子,将茶水尽数倒了个干净,“茶冷了,就不能吃了。” “那看来,还是酒好。温酒有温酒的滋味,冷酒有冷酒的劲道,酒从来不会这么矫情。” “好,下次我会先备好酒。” 他说着,已又替她重新续上了一杯热茶。 喝不喝,是客人的事。 而请不请,却是主人的事。 “竹叶青?” “怎么了?” “你待所有的人都是这么温柔的么?”她看着他这里,炉瓶三事,白瓷建盏,哪里像是会有酒的样子,却还答应得这么爽快,“这么的,有求必应?” “我有么?”他说着,已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我就是说说,你脸红什么呀?” 竹叶青晃了一下神,用手摸着自己的面颊,却露出一种不自在的歉意,“可能,人对自己从未听过的话,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吧。” “你真是个君子。” 她说着,已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她喝茶的时候,还是像在喝酒, “骗你的,屋子这么黑,我哪儿看得出来你是脸白还是脸红,说什么你都信。” 竹叶青也跟着无奈地笑了起来,“我一直以为弄梅那丫头已是世上最刁钻古怪的人,没想到还有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原来谦谦公子,也是会骂人的,这我就放心了。”她拘谨了一个晚上,已实在有些耐不住性子,终于凑到他的面前说道,“诶,跟你商量个事儿呗。” “你说。” “你跟碣兰说说,让她常到我那去坐坐。” 竹叶青端着茶杯的手停悬在半空,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复杂,一些话欲言又止,“你来这里对我说这些,并不欢迎我,却很欢迎她?” “不一样啊,我要是想见你,直接来这里就成了,可是我让她去,却不是因为我要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