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丈软红…… 这个地方,既有十丈,也有软红。 竹叶青在跳下来的那一瞬间,就已完全明白这个名字的含义。 红尘三千,皆为过往云烟,可是此时此刻,他却快要湮没在这滚滚红尘之中。 这里既不是空不见底的深渊,也不是穷凶极恶的地狱,这里是荼蘼所言,人间极乐地,醉生梦死乡,即便死上十次,也心甘情愿。 他只是随着一条从上而下斜向铺陈的长幔滚落,不见尽头,也不知会被带去哪里。 一条条丝绸包裹着身体此起彼落,这柔软的触感就像是无数条女人细嫩的臂膀,他不断被环抱住,再不断被推开,接着陷入另一个怀抱中,她们在你面前撩拨清风,在你耳边细语呢喃,在你身后轻轻抚过,温情脉脉,缱绻缠绵。 这里,是世间一切美好的源起,也是一切欲念的终结。 长幔,耳畔,身侧,弥漫着数不清辨不明的香气,有亘古隽永的沉檀之乐,有清微淡远的兰芷之幽,有馥郁浓烈的脂粉之欲,有灵动娇俏的香果之趣,它们似是再也不必区分时间与空间的错位,被曾经路过这个地方的女子将身上的气息悄悄地印记在了上面,永远留存下来,再被另一个人偷偷发现。 乱花渐欲迷人眼,此情此景,怎能不让人沦陷? 更何况,他目无所及,便更加不能辨别。 依旧无声的安静,让他无可寻索,而纷乱的芳菲只会搅扰了他的思绪,此刻他仅剩的感知外界的方式似是全都被剥夺,只能放下一切心绪,随着这帷幔滚落,像案板上的羔羊,任人宰割。 只是突然,他停下了,静静地躺在铺满丝绸与毛毡的地上。 这是否意味着,十丈软红已经走到了尽头? 而尽头的那边,最先下去的人,是否已在等着他? 他还没有来得及起身,就察觉到一股温热的气息在朝着他靠近,一条柔滑而又坚实的小腿已然搭在了他的腰上,能够感觉得到,那足背处的脉搏随着淙淙的血液流动而跳跃着,渐渐跟他自己的心跳融成了同一个节奏。 “荼……荼蘼?” 他的喉结轻轻颤抖,磕磕巴巴地问着,想要起身,可是整个身体却有些不听使唤地僵住,任由旁侧的人慢慢整个压在了他的身上。 有一股温热的吐息之气从耳旁阵阵传来,使得他只觉侧脸不由微微酥麻,慢慢变得滚烫,可是气息中夹杂的香甜味道却让他觉得有些陌生,他此时已分辨不清这香气是来自这条布幔,还是这个女人。 直到,女人的手掌搭在了他的手心。 竹叶青突然猛地推开她,翻了个身便站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沉声说道,“你不是荼蘼。” “哎哟哟,真是个口是心非薄幸郎。” 还躺在红毯上的女人只是翻过了身子,勾翘着脚尖,手撑着腮侧卧在一边看着他, “你早就知道我不是她,不是吗?” 听着这样的话,竹叶青皱了皱眉,脸倏地涨红了起来。 “你这样的男人我可见得多了,你虽早就认出了此卿非卿,可却过了好一阵子才想到把我推开,我知道,你……也……想。” 竹叶青一直低垂着头没有回应,他当时只是觉得,不忍伤她的心。 如果一个人被厉色拒绝,从而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那对这个人来说无疑是一件很残忍的事。 可是,事后他却想明白了,懂得拒绝,有时候只是一种美德。 如果一个人不能被及时拒绝,反而由生痴心他念,愈陷愈深,那对其可就更加残忍了。 可他又能再说些什么呢? 他此时的无声,只是想要尽可能地尊重她。 现在人家对他的一番判词,他无言以对,若是他承认,那他便是这口是心非的登徒子,若他否认,若他阐明缘由,可即便他义正辞严,然而事事这般计较,那又岂非太没有风度了? 索性,还是什么都不解释的好,罪名他担着,是非便由她们说去吧。 “好容易有个敢从这道门下来的人,却是这样一番做派,哎,孰不知到底是个假正经,还是个银样镴枪头?” 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甜美婉转,说起话来的时候,有如唱着歌的黄莺。 她说罢便嗔笑了起来,身旁的人也跟着哄笑成一片。 他听得清,这个地方,有数十个不同的笑声,来自不同的方向,那就意味着,至少有数十个不同的女人。 可是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没有从这些笑声中找到属于他所寻之人的那一个。 方才说话的女人轻轻嘬了一口手上的旱烟袋子,吐出一道青灰色的烟圈,纷杂的香气中也顷刻间多了一股氤氲的呛味。 她轻摇腰肢,一步一踮地朝着竹叶青的方向走了过去,走到他跟前,将另一只手上提着的镂花灯笼拎高了些,细细打量着。 柔和的光晕映在竹叶青刀锋似的鼻梁上,她的目光也跟着温柔了下来,下意识地将旱烟袋子藏到了身后。 “想不到在十二楼也竟能见到这样的玉人,怨不得小楼那丫头平日里对着那些挥金如土的恩客都摆着一张臭脸,刚刚却偏偏要赖在你身上死活不肯起来,左右想着,几经风月,丫头们也算是多少有点见识,哎呀呀,今日一见,倒是我见识实在是太浅了。别说是她,就只说我自己,如果能得允这位公子的一枕良宵,哪怕倒贴上一千两银子,哪怕就是明天日升时候死了,这辈子也值了。” “呸!你们几个玩笑,可别拿我说事儿。” 小楼听着她对自己的数落翻了个白眼,立刻站起身来理了理刚刚有些压皱的衣衫。 “瞧瞧,自己的法子不成,别人才说两句,她就恼了。” 拿着烟袋子的女人努着嘴笑道, “也就那些附庸风雅的土财主拿你当个宝儿,还编了个什么……人间春色共一石,小楼独占十一斗,天下其他人共欠一斗,要我说啊,你就是再过上个十年,也照样比不上她。” “我自是不如她的。” 小楼并没有因此戏言而气恼,只是颇为可惜地瞥了一眼竹叶青,好像她不是替自己可惜,而且替竹叶青可惜,她侧扶着云髻从他身边轻声慢步走了过去,一步一窈窕,就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你不必这样一脸的愧疚,我又没有因为你的拒绝而感到丢人。 银子是你的银子,花得心甘情愿,才会再来花。 人各有所长,承认自己不如别人又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没本事的女人才会去嫉妒别的女人。 至于男人嘛,这天底下有的是,风花雪月,各有所好,喜欢我的自会来找我,我又不差你一个。” 竹叶青却是头遭遇到这样的事情,多做解释不合时宜,可不做应答又颇为不敬,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只听得身后的帷幔上突然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这声音来得巧,来得也正是时候,因为它把所有人的目光都牵引了过去。 “喔!” 弄梅拍了拍自己的脸,尽量使自己不会沉迷在这如梦如幻的地方,可发出的惊叹却也是由衷的,就像刚进门时看到的那尊花神雕像一样。 暗室深邃,却并不狭窄,红烛昏沉,却处处生机。 这个地方,三步一红烛,五步一铜镜,每一面镜前都倚坐着一个风姿绰约的婀娜美人,这是她们梳妆的地方。 美人如画,各有风骨。 烛光洒进她们的眸子里,而那目中的秋水又映入镜中,镜中人,影成双,又全然浮现在她的眼前。 她不禁感叹,若是地狱真的长成了这个样子,只怕是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恨不得现在立马去死。 “你怎么也下来了?”竹叶青当然听出了这是弄梅的声音。 “我……” 弄梅欲言又止,转头看了一眼紧随着她一起下来的忍冬,心想着如果她此时告状,或许使得竹叶青与荼蘼两人之间也会心生嫌隙,那她刚才的赌约不就输定了,于是改口说道, “我们有点担心,所以就跟着……” “这位公子想必是第一次来十二楼,还不太懂咱们这儿的规矩。” 那女人看着他身后一大一小两个姑娘,敛起了方才温柔如水的笑意,又重新嘬了一口手中的烟袋子, “咱们这儿是十二楼,可不会欢迎柳十三。” 她的话一说完,周围的姑娘们又哄笑成一大片,可竹叶青却是满面迟疑,他听不懂,没法去做回答。 “柳十三是谁?” 弄梅却不管不顾那些有的没的,她不懂的,便只管问出来,毫不忌讳。 女人轻笑一声,意味深长地看着角落里另一个虽然一直不说话却让人没法不注意到的女人。 “小丫头,你可去吃过咱们永安巷的聚香楼?” “你说的,是那家名气特别大,在九州十二部都开了分堂的火锅店?” “对,咱们江陵也有一家分堂。” “听倒是听说过,不过我没有去过,听人说,那里的菜品很贵?” “是啊,聚香楼之所以名气做得这么大,就是因为它卖得贵,每样菜品比其他家价格贵上一倍,分量少上一半。” “啊?” 弄梅不可思议地眨眨眼, “这样的店,为什么还能开得下去?” “因为它还有另一个特点,更重要的特点。那里包容四海,气吞万象。不论你点的是一千两银子一桌的山珍海味,还是免费的清水锅底,里面的人都能让你感觉到什么才是真正的宾至如归。” “我好像有点懂了,就是服务好呗。” 弄梅挠了挠头, “不过要是里面的伙计真就这么热情,怕是也没人好意思只点不要钱的清水锅底的。” “可柳十三就偏偏不同了,他每日都要去聚香楼,每日都只点一份清水锅底,每日都自带食材,每日都蹭上数十盘堂内免费的冷食配菜。” “啊?那不就是白吃白喝吗?” “来者是客,人家聚香楼大本生意,不稀得与这一两个吃白食的客人计较,可咱们十二楼是小本买卖,自然是不同的。” 弄梅听着她的话,瞬间明白了什么,转头看了看忍冬,又低头红下脸去,没再继续追问。 这个女人所谓的柳十三,含沙射影的可不就是她家公子,来十二楼找乐子的人还自带姑娘,那与去聚香楼自带食材又有什么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