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馄饨面!” 打破这一片岑寂的,是一个少年的声音。 少年总是清澈而爽朗,带给人蓬勃的朝气。 荼蘼远远地看着他,与张子虚差不多的年纪,差不多的样貌,差不多的性情。 不同的是,他的眼中没有张子虚的那份颓丧,却多了一点桀骜不羁。 “还是老规矩?” 馄饨张竟恭恭敬敬地朝着少年鞠了个躬,脸上带着此前从未有过的和蔼笑容。 “今日不用了。” 少年不耐烦地摆摆手,咬着自己的下唇喃喃道, “怕是以后都不用了。” 馄饨张听得此话,嘴角竟不由得勾起了一丝笑,“得嘞,马上做好。” 少年朝周围瞥了一圈,像是一个气宇轩昂的大将军在巡视自己手底下不成器的兵卒,不过很快的,他就对上了那个一直寻找的目光。 他纵身一跃便掠了过来,一屁股坐在了那张放着两碗馄饨面的桌子上,他先是歪头看了一眼荼蘼,又转头盯上了黄金屋,“又换女人了?” 荼蘼正嚼着馄饨的嘴突然停了下来,她竟笑了。 她盘算的时候向来面带笑容,她在算着今儿个到底是什么日子,为什么偏偏有这么多人上赶着来找死? 黄金屋一时哑然,口中的汤也始终没有咽下去,几乎是和荼蘼同一时间静止,他直勾勾地看着少年,着实也替他捏了一把汗。 少年却在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不对劲,“比上一个好。” 他说的上一个,难道是知鱼?荼蘼如是猜测。 若是知鱼,她倒是有些自愧不如的。 毕竟知鱼很招惹她的喜欢,可是知鱼的眼中,却始终只有黄金屋。 不过,如果真的是知鱼,那就说明他们两人上次见面的时候离今日并没有过了很久,他们莫非是时常见面的? 看着荼蘼把那颗馄饨咽了下去,黄金屋也终于咽下了那口汤,他随着少年的目光一起打量着荼蘼,“她哪里好?” 荼蘼的面上并没有表情,可她也在侧着头洗耳恭听。 “不知道,就是看着顺眼。” 听到了这样的话,黄金屋着实又替他松了一口气,没有理由就是最好的理由,“只怕是你看所有看你不顺眼的人都很顺眼。” “您的面。” 这已经是馄饨张今日第三次打断了黄金屋的话,他双手捧着碗,小心翼翼地递上了桌子。 “这是馄饨面?” 问话的人,是荼蘼。 她看了看新上的这碗面,又看了看自己的碗,她本以为自己方才吃到的已是天底下最好的手艺,只不过跟这一碗比起来,自己刚刚简直就是在吃泔水。 她的馄饨面里,五颗馄饨,半挂面条,一勺汤。 而另一碗,除了上面的东西都没有之外,就剩下三两鲍鱼,二两海参,几片花胶,几只文蛤,还有什么瑶柱草虾的,她已数不过来了,殊不知这到底是馄饨面,还是佛跳墙。 “这当然是馄饨面。”黄金屋看着她眼馋的样子觉得有些可笑,“只不过,咱们的馄饨面五文钱一碗,他这一碗,起码也得值个五十两银子。” “是我眼拙。” 荼蘼也只有苦笑,有眼不识金镶玉,不识得馄饨面,不识得吃面人。 少年端起碗筷只在里面拨了两下,就又放回了桌子上,一口没动,“老张,今儿的笋怎么这么老?” 馄饨张有些难为情的挠了挠头,“真对不住,昨日采药的货郎在半山上摔瘸了腿,没十天半个月估摸着下不来床,今日实在是抽不出人手去挖笋,我看昨日清晨采摘的几颗倒还算新鲜……” “你什么时候见我吃过隔夜的东西?” 少年说着,一挥衣袖,便将整碗的汤食砸到了地上,碎瓷遍地,汤汁四溢。 荼蘼慢吞吞地嚼着碗里的最后一颗馄饨,她已有些看不下眼去了。 这个孩子,嚣张跋扈,甚至有些狂妄,她实在是后悔刚刚拿他与张子虚去做比较,跟他相比,子虚简直懂事得要命。 她在等,等着看馄饨张的反应,她觉得这一晚上唯一的收获,就是知道了馄饨张这样一个人。 可馄饨张非但没有生气,而且变得更加谦卑客气,“您稍等,我这就去东边的百无先生那里讨一讨,他老人家那里从来没有找不到的东西。” “不用了,我突然就不想吃了。” 少年噌的一下从桌子上跳了下来,直接啐了一口唾沫到锅里,锅底的柴火烧得正旺,锅中的汤水翻腾不已,很快的,这一口唾沫就已完全融进了汤汁里,消失不见, “你这里的东西有什么好,也只有猪,才会心甘情愿吃你这里的泔水。” 比起他摔烂的那碗汤食,他们吃的东西已的确算是泔水,可这吃泔水的猪,又是指的哪一个,还是指的所有人? 他骂得明明白白,众人也都听得清清楚楚,可奇怪的是,并没有一个人起过拿刀的念头。 荼蘼看着那些刚才一路盯着她的人,那些人这会子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自顾自地埋头吃着碗里的面。 她现在只确定一件事,这些人都认识他,而且惹不起他。 “隔夜的东西,也未必不是好东西。” 少年看着身旁说话的女人,看着她碗中的空空如也,嘁了一声,“你喜欢隔夜的东西?” “隔夜的酒,总比今日新酿的酒要香些,若是隔年的酒,当然更比隔夜的要醇厚。” “这倒是了,我也喜欢够年份的酒,够年份,才够劲儿。” 少年突然咧着嘴笑了起来,好像看到了一个多年未见的知己, “老张,你去买一些老酒来,我要请这里所有的人都喝上一杯!” 他说话的样子,好像任何事都是理所应当的一样,好像能够被他骂是一种福气,能够为他花钱是一种荣幸,而今日的这些人能够喝到他请的酒,足够一辈子去到处炫耀。 黄金屋微微皱了下眉,他显然也是认识这个孩子的,而且对今日发生的这种事情习以为常。 他笑着看向荼蘼,颇有些无奈地叹道,“他就是天元。” 天元? 听到这个名字,荼蘼才开始抬起头仔仔细细地看着他,十天提到的天元,他们正在找的天元,面前的这个少年,实在与她想象中的那个天元出入有些大。 “你认识这些人?”荼蘼瞟了一眼天元,又用眼睛指了指那些把头埋进碗里的人。 “不认识。” “那你为什么要请他们喝酒?” “因为他们就要死了。” 天元的声音很大,他从没觉得有顾忌旁人的必要, “人在死之前,能喝到一杯壮行酒,已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