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谈:风暂歇,浪已尽
寒烟涉水,冬日吞吐冷冽。 黎木拢着半身的毛毡子,坐在阳台阁楼处。远方的城市街景,在缓缓流动的蔼蔼雾气中,呈现出不协调之美,像是碎成渣子的玻璃球。 娜塔莎走过来,钻进毛毡子,依偎在他怀里。将脸贴在胸膛上,便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声。 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能真正意识到,现在的黎木,跟他们一样,同样拥有着鲜活的生命,而非什么永恒时刻的闪烁一瞬。那太遥远,太庞大,太复杂,光是想一想就要跌入万丈深渊。 “裂隙地,会成为万物伊始之地,对吗?” 她仰起头,看着黎木问。 不管过去多久,这对海蓝色的双眼,都能触动黎木。他认真想了想这个问题, “有限世界的诞生,是从无到有。而无限宇宙的诞生,是有限世界走到终点,所迎来的崩毁时刻。事到如今,我们很难再去说是否有所谓的‘无限’了。站在‘存在’的角度,去思考这个问题,我个人认为是不存在‘无限’的。我们所认知的无限,不过是更加复杂,更加混沌一些的有些。所以,如果你说的‘万物伊始’是一個无限的开端,那我觉得大概不会。” “如果还像是基本法则主导的那种世界。裂隙地会成为地上天国吧。一个文明程度逼近规则极限的世界。幸福感所主导的世界,是以往的任何一个世界都无法想象的事情。倘若有一天,‘幸福有限论’被打破,那裂隙地会变成什么样?” 黎木笑了笑, “毁灭。‘幸福有限论’是对裂隙地最好的保护。一旦裂隙地开始无限制地索求幸福,要超越幸福极限,那只会被幸福感抛弃。毁灭就成为了注定的事情。” “所以,根本没有我们所想的那种自由。” “我们所想的那种自由……有啊,变成我,成为永恒时刻的闪烁一瞬。这就是真正的自由。即便裂隙地毁灭一万次,我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娜塔莎离开他的怀抱,绷直了腰背,看着阳台外面的天空, “你终于说到这件事了。黎木,你永恒存在了,是吗?” “嗯。” “按照‘幸福有限论’,我注定会迎来消亡的时刻。那也许是很久很久以后,但不会永不到来。” 光影掠过她的身侧,使她的背影看上去模糊且朦胧, “你想过那个时刻吗?” “消亡……”黎木眼神虚幻,“除了永恒存在,万事万物都会消亡。我们的爱情同样如此。” “这没什么不可接受的。每个人都喜欢幻想中的浪漫。但我或许是个活得很真实的家伙……退一万步讲,这不过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寿命论了。大概,再过些时候,我就不喜欢跟你黏在一起了,就要去追寻更能体现出‘伊迪丝·娜塔莎’这个名字的东西。” “你说得对。”黎木轻声说,“大概‘黎木’这个概念是永恒存在,亘古不朽了。但作为生命的我,一样会迎来消亡的时刻。我的身躯,我的灵魂,都是如此。” 娜塔莎扭过身,额头与黎木相抵, “我们活在世上,都是在追寻肉体的欢愉,灵魂的价值。将名字刻入永恒,是超然我外的终极思想。黎木,我也会去追寻那份终极思想的……不管我是否做得到,但我一定会去追寻,就像当初踏上那条试炼大道。” 黎木看着她的眼睛,忽然笑了起来,开怀地说, “这才是我认识的娜塔莎嘛。” “但是现在,我想要……” “想要什么?” “肉体的欢愉。” “这种地方?” “不。最初的地方。” “最初?” “嗯。” “哦,那个花园温室。” 周遭的景象,忽地就变了。黎木恍然间,就发觉自己站在了某条小径上。依稀能听到钟声,海浪声。他顺着小径向前走,路边的植株都像是长了眼睛,纷纷看来。 拨开一叠厚厚的藤蔓后,便能看到一座透明的温室。 挨着玻璃,向里面看去。千花始盛开,她在丛中笑。 …… “那,灵魂的价值呢?” 娜塔莎坐在海边的礁石上,眺望远海归来的渔船。它们连成一片,挂着长长的灯带,灯光染红了整个天空,使得这本其乐融融的景象,看上去像是什么血月凶兆之夜。 黎木终结了故事的循环,但保留了故事绘本。 他们偶尔会去到一些奇思妙想的故事里约会。 “灵魂的价值。这是个很难说清楚的东西。” “对伱而言是什么?” “对我……”黎木站在娜塔莎旁边,轻轻拨弄她的长发。海蓝色的发丝带着海风,从指尖掠过,“黎木有一个怎样的灵魂呢……我觉得这大概是需要别人来评判的。超越自我,往往不会单独发生。” 他想起缪缪把他从那个孤独的房间里带出来的时候。 娜塔莎看着他, “你是个很孤单的人,对吧。哪怕有我,有从灵,有佩妮的陪伴。哪怕有很多关心你的人陪伴。你的确走进了我们心里,我们也的确走进了你的心里。但你依旧是个孤单的人。这也许就是你的灵魂。而消解这份孤单,就是你灵魂的价值。” 黎木笑着打趣, “这说起来,我像是个灵魂毫无价值的人。” “嗯哼~”娜塔莎摇头否定,“我们总认定,‘价值’就该是个按照规则模板,不停上旋的东西。但你的灵魂价值,是没有规则模板的。就像你说‘黎木’这个概念永恒存在。而对这个概念的肯定,不正来自你的灵魂吗?” “但,你为什么说我孤单呢?” “任何一个人孤单,都可以说那是他的状态。而你的孤单,就像是,你本该有的属性。这也许能解释,为何你才是特殊结局的主角,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行。就比如,你提到的那位心理咨询师,作为上一个有限终结的最终之王,他一定是有能力来终结这个不断循环的故事的。但为什么他做不到呢?” 黎木想了想, “他有他的独一无二,我有我的独一无二。我们的交际,更像是永恒时刻里不同的两道闪光,在某个瞬间有了交错。” “是的。他是孤单的,你也是孤单的。因为,你们都无法确定,下一次,与另外的闪光交错,会是在什么时候。那不像两个朋友,说约着出去玩,就能立马出门。对你们而言,只有等待。而等待,就是孤单的过程。” 黎木从后面抱着娜塔莎,枕在她的肩头,轻悠悠地晃着 “娜娜,你怎么这么聪明啊。” “啊?这什么奇怪的称呼,别这样叫我!” “娜塔莎我都叫腻了,就换个呗。” “别,你真要我死啊。”娜塔莎坚定拒绝这奇怪的称呼。 “那……小娜?” “不!” “莎莎?” “放过我吧!娜塔莎就挺好的了。试想一下,我叫你,木木,小木,你能接受?” “能啊。” “……” “……” “……不行,拒绝!你这么叫我,就别想跟我一起出门!” “好吧好吧,不这么叫了。那我叫你的名吧。伊迪丝。” “嗯……可以。” “丝丝~” “黎木!你再寻我开心,接下来一万年就休想跟我说话了!” “别别别,我不说了,不说了。” 热闹过后,便是久久的沉默。 娜塔莎望着天空, “所以,我的灵魂是怎样的呢?” “闷骚。” “有那么奇怪吗?” “没,只是说得不太好听而已。谁都觉得你是最可靠,最认真的那个。想着,不管什么事,只要是你在做,那就一定能做得最好。但你心中渴望着什么呢?可能你自己都无法回答这么问题。”黎木靠在她的肩头,轻声说着,像是呢哝的耳语,“自由。那就是你想要的。在最初的安全屋里,你努力工作,想要换取自由……那时候的你,感受得到自由,但并不知道自己要怎样去追寻,所以,你又留在了安全屋。” “自由……” “一个认真可靠的人,却有着一颗自由躁动的心。这不就是闷骚吗?平时里,不表现出来,一有机会,立马把舞台变成你的独角戏。” “我没那么张扬吧。” “是的。因为你还没有碰到你的舞台。” “别说这个词了,又让我想起之前不好的经历。总之,‘故事’,‘舞台’,‘循环’这些词,暂时都不要说。” “好吧。”黎木向后,躺在礁石上,“伊迪丝,你想要什么,你自己都很明白。而你所缺少的东西……请不要那么坚定地拒绝别人的给予。并不是‘自己的一切都来自自己’就是最好的选择。哪怕是我,构成‘黎木’这个概念的一切,都并非只属于我。” “我……会试着去接受的。” 黎木笑着说, “伊迪丝,你的灵魂是自由,灵魂的价值,就是追求自由。这大概是不会有终点的,可正因为没有终点,这份价值才会显得珍贵。” 娜塔莎也躺了下来,侧躺着,看向黎木的侧脸。她轻声说, “起风了,潮水会涨得很快。” “让海水淹没我们吧。” 暴风呼啸而至,汹涌的潮水将他们淹没。 躁动的大海,在很久的时间里,都看不到生命的踪迹。 直至某一刻, 两条小鱼,奋力冲破束缚着它们的海水,掠至夜空之下。好像时间都为之暂停。 在它们落入海面后, 风暂歇,浪已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