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佩妮所说的要拆了安全屋，其实也并非真的像拆房子那样拆掉，而是把支撑起框架与功能的符文全部拿出来。　　 符文全部拿出来，安全屋自然也就变成了一栋普通的建筑。不过，由于在设计上，安全屋和符文是配套的，所以，符文全部移除后，许多普通建筑的生活功能也就一并丧失了。　　 暂时是没法住人了。　　 当然，对于安全屋的这个人来说，这也根本不是需要去考虑的问题。　　 卡佩妮不是脑袋一热才冒出这个想法的，她做事很有条理。被拆解出来的符文，数量十分庞大，蕴含的信息更是无穷无尽。这自然是给了她相当大的工作量，不过也没到举步维艰的地步，在其他几人的辅助下，算是顺利地进行下去了。　　 就像她之前说的那样，让符文里的信息，重新归一为“黎木”这个集合意志，所需要的最好的支撑，就是幸福感。这一始终环绕在黎木身周，从头到尾，贯穿他一生，以及他所做的所有努力的东西，到现在，仍旧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整個基本法则框架下的虚假世界里，所有的幸福感，全都汇聚在裂隙地里。　　 最开始，娜塔莎和卡佩妮都不明白，要这么多幸福感有什么用。毕竟，维持裂隙地的运转，只需要极少一部分的幸福感。现在，她们明白了。这些幸福感，从某种角度上说，或许本来就是为这一刻所留。　　 她们不知道这是否是黎木为自己归来所精心计划好的。但她们明白，这就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了。　　 开始了。　　 庞大的工作量，意味着漫长的工作时间。　　 黎木绝非一天就把自己完全拆解成符文里的信息的，反过来，将信息重新归一，也绝非一天能够完成。　　 几个人完全投入到其中，彻底与外界断开联系，以至于卡柯尼和迪卡男爵找人汇报现在裂隙地的情况时，都完全找不到人。并且，这一失联，就是用年来计单位的。　　 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　　 当裂隙地的人们，都快忘记如今的裂隙地是为何而存在的时候。　　 当裂隙地经过了一轮又一轮的改造，彻底翻了新，换了模样的时候。　　 当迪卡男爵退居幕后，成为传奇人物的时候。　　 当卡柯尼这个名字，响彻大街小巷的时候。　　 沉寂许久的天空，才总算迎来了不一样的色彩。　　 将黎木归一，这个计划的第一步，完成了。　　 是的，仅仅是这第一步，就耗费了大量的时间与心血。　　 ……　　 裂隙地南部的129号保留区，　　 裂隙地的保留区，是指不开发，用于保留某些特定价值的区域。一般情况下都是荒无人烟的。对于以前那个恨不得把一块地掰成两块用的裂隙地，自然不会有保留区这种区域的。但随着裂隙地进化飞升，什么都不缺了，便出现越来越多的保留区。　　 现在的保留区，大多是因为纪念价值被保留下来的。　　 至于129号保留区，据说在裂隙地还严格实行不同生命分域管理前，是碳基生命维持域的一个边陲小镇。这个边陲小镇了不起的故事并不多，但有着裂隙地最为了不起的故事。据传，裂隙地的传奇人物简克迪卡，就是在这里得到让时代齿轮转动的“信息域牵引方程的引导共识”的。　　 还有，这里是新任时空维持局首席无限学家卡柯尼的故乡。　　 “故乡……”　　 即将迎来百岁诞辰的卡柯尼，回到了他的故乡。“百岁诞辰”，这在过去听上去很陈旧的词，放到现在，很平常，很普通。每个健康成长的裂隙地公民，都会有自己的百岁诞辰。　　 现在的裂隙地，理论上说，每个公民都可以永生。但这显然不符合一个世界的运转规律。虽说裂隙地是摆脱了基本法则，可并不意味着它就应该变成真实世界那样疯狂无序的。这里一样有着规则的制约。　　 不同的是，这些规则是幸福感所制定出来的。　　 当初在设计新裂隙地的框架时，参与设计的大家各执己见……说是“大家”，其实就安全屋那几个人，加上个简克迪卡，和裂隙地的意志代表……最终敲定的方案是，既然要用幸福感来支撑裂隙地，那么不如就让幸福感来构建秩序。本就诞生于理想的幸福感，自然要比他们更能创造出一个大家都理想的世界，而且，纯粹的幸福感，不受个人立场和情绪和影响。　　 于是，“幸福有限论”这一基础秩序，就在幸福感的主导下，诞生了。　　 简而言之，一切事物都是“有限且能满足最大价值需求”的。　　 生命不是永生最好，而是到彻底实现价值那一刻最好。欲望无穷无尽这种说法，在幸福感主导的裂隙地里，并不存在。当欲望满足，达到幸福感极限时，就意味着你的价值已经实现了。　　 这放在一般的社会，是根本不可能的。但有幸福感的主导，就是轻而易举地实现了。　　 过去的回忆，像缓缓的流水，在卡柯尼的脑中淌过。　　 他站在以前的家的遗址上，四下望去，空寂荒凉。作为保留区，任由其自然变化，就是最好的做法。让时间去纪念，便是最好的纪念。　　 “……”　　 他每年都会来这里，期许着某一天，他们就会回来。　　 他当然相信，他们不会就此消失……只是，不知道是否能等到他们回来。　　 他明白，这个过程一定是漫长的。　　 “可，这也太过漫长了……”　　 卡柯尼找了块还算平整的石头，坐了下来。没人打搅的话，他可以在这里坐一整天。这也是他平时为数不多的放松时间。　　 在并无意义的时间消磨里……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一个飘荡在空中，毫不起眼的气泡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可这里面，一定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触动，让他惊醒，回过神来，以最大的专注度，看向那个气泡。　　 他看到，气泡里还有更多的小气泡，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融合。若再观察仔细一些，就能发现，四道黑线，在气泡之间不断缠绕，旋转，像是被风吹动的墨。　　 紧接着，天空中传来异动。　　 他抬头看去，一眼就看到了穿透云层的浩大建筑。那是，理想高塔！　　 在幸福感主导了裂隙地的秩序后，理想高塔就停止了运转，隐匿于空中，成为了充满传奇色彩的标志性纪念建筑了。　　 此刻，它重新运转了，甚至还散发出理想之光了！　　 卡柯尼随即就收到了迪卡男爵的讯号，　　 “柯尼，理想高塔为什么突然运转起来了？”　　 卡柯尼正痴痴地看着面前的气泡，没有回答。　　 “柯尼？柯尼？柯尼！”　　 迪卡男爵呼喊了很多次。　　 卡柯尼幽幽回答，　　 “他们要回来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理想高塔迸射出耀眼的理想之光，从云层上，从天空中，轰然落入129号保留区。　　 准确地说，是129号保留区里，一个毫不起眼的气泡里。　　 气泡里那四条黑线，不断放大，扭曲，旋转，交织，增添更多的颜色，眨眼之间就眼花缭乱了，随着一阵颤动，空间里竟活生生地长出了四个人，就跟树苗从土里冒出来，然后长成参天大树一样。　　 几十年未变一丝一毫。　　 她们当初是什么样子，现在就还是什么样子。　　 卡柯尼瘫坐在地上，看向前方。　　 前方，卡佩妮激动地说，　　 “成功了！”　　 随后，她才注意到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卡柯尼，然后问，　　 “你是谁？”　　 卡柯尼顿了一下，摸着自己的胡子，低下头说，　　 “你不认得了吗。”　　 卡佩妮随即挑眉问，　　 “柯尼？”　　 “嗯。”　　 卡佩妮瞪大眼问，　　 “你怎么都变样子了！”　　 卡柯尼深吸一口气，微笑着说，　　 “都过去七十多年了，怎么可能还是一个样子。”　　 “七……”恍惚感像酒醉的后劲儿，这才上来。卡佩妮茫然地望向四周，“……那么久了啊……我以为，只过去了一天。”　　 李素将卡柯尼从地上拉起来，然后说，　　 “我们在空想世界里，只保留着完成计划的意识，其他部分的意识都是休眠状态的，感受不到时间的变化很正常。”　　 她虽然这么说着，但还像对待以前年少的卡柯尼那样，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　　 “但对柯尼而言就不一样了。他必须得感受七十多年，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变化……想着，应该会很辛苦，很孤独吧。”　　 卡柯尼心中很难受，压抑许久的情绪，酝酿成了炸弹。但到最后，他还是将炸弹的引线熄灭了，撑起笑意，　　 “我也还好，并不孤独。我也认识了很多朋友，现在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了。不过，这都不重要……欢迎，欢迎回来。”　　 卡佩妮走上前，将他抱住，　　 “对不起，我应该多考虑你的心情。对不起，我是个不称职的姐姐。”　　 哪怕卡柯尼将迎来自己的百岁诞辰，哪怕他已是裂隙地最富盛名的存在之一……姐姐的拥抱，依旧将他带回曾经的岁月里。那段时光并不总是开心的，一样有很多难过的事，一样有很多困苦，但那是最值得缅怀与储藏的。　　 不过，少年早已长成臂膀宽厚的男人。他不会埋怨任何人，任何事，他十分明白，大家都在努力着。他最关心的当然还是，　　 “黎先生呢，黎先生有跟你们一起回来吗？”　　 薇拉望着天空中的理想高塔说，　　 “我们把他拼起来了。他真的太复杂了，信息量很大。不过，好在安全屋是未来的佩妮设计的，受此影响，算是成功了。接下来，就是让幸福感支撑起黎木的时候了。”　　 娜塔莎轻触理想之光，　　 “幸福感……是主动涌入黎木的信息体的。佩妮，伱的猜想应该是正确的。这些幸福感本身就是为黎木而准备的。”　　 卡佩妮摇头，　　 “不，这不是猜想。这是感觉。”　　 “那，就是在真实世界里的你，为黎木准备的。”　　 “嗯。”　　 娜塔莎笑着说，　　 “你真的为他做了很多。”　　 卡佩妮听到这样的话，并不怎么开心。　　 娜塔莎问，　　 “怎么了？”　　 卡佩妮蹙着眉头，　　 “这些不是我为他做的。是真实世界里的我。她跟我并不是同一个人。”　　 “不过，你一样做了很多。”　　 “但是，我之所以会做这些，正是因为她早已安排好了。我像是，一个代行者。有时候，我都分不清楚，我是不是真心实意地为黎木付出的，这也许是受真实的我的影响。甚至……”　　 “你想说，你分不清楚你是不是真心实意地喜欢黎木。”　　 “这种事太可怕了。而且，你知道吗，我现在又有一种感觉。”　　 “什么？”　　 卡佩妮紧紧抓着娜塔莎的手，　　 “我感觉，我们找回的黎木，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他。”　　 “为什么这么说？”　　 “他既不真实，又不虚假。他也许，是丢掉了真实与虚假的黎木，是一个更加复杂，或者说，更加高级的存在。他，不是我们的他，是另一个我的他。”　　 “你说的真拗口。”　　 卡佩妮放开娜塔莎，走到一边，　　 “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她看着不断接受幸福感的信息体，眉头皱得越来越深。忽然，她看向娜塔莎说，　　 “姐姐，我们……要不然，我们……先停下来吧。”　　 “什么意思？”　　 “就是说，先不让黎木回来。等我们，找到我们认识的那个他，再让他回来。”　　 几人都看向她。　　 大家的表情都很复杂，目光有些刺人。　　 气氛凝滞了一会儿后，娜塔莎问，　　 “佩妮，你想找回的，是你爱的那个黎木，对吗？”　　 卡佩妮无法否认。　　 娜塔莎看向别处，　　 “是的，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回来的黎木，对我们而言完全是一个陌生人，他的眼里也许只有真实世界的卡佩妮。可如果就因为这样，停止这一切，这是不是有些想当然了呢？我们想当然地觉得，我们是故事的主角，故事应该围绕着我们进行。一发现正在寻找的黎木，不是我们的黎木，就立马抛弃，这就是我们想要的吗？”　　 “我……”　　 卡佩妮说不出话。　　 娜塔莎说，　　 “黎木不是谁的黎木。黎木只是黎木。真实的他，虚假的他，既不真实又不虚假的他……都是他。如果以我们为中心，来定义何为黎木，这本身就不是为了找回他，而是为了满足自己。”　　 卡佩妮抬起头，望着天空。她在心中问自己，你是否能接受一个不认识你的黎木呢？你是否能接受一个会离你而去的黎木呢？你是否能接受一个跟你没有任何关系的黎木呢？　　 这些问题，她并未给出一个答案。　　 不过，当问题在心里被问出来的时候，是否有答案就不重要了。因为这意味着，她已经可以面对所预想的可能了。　　 “他的人生，应该让他自己选择。”　　 大家都没再说话，默默地等待着。　　 理想之光照耀整个裂隙地，照耀整个天空。　　 有那么一瞬间，这里好像真的是一座舞台，璀璨夺目。　　 当幸福感变得缓慢后，所有人都紧张起来。他们知道，黎木就要回来了。　　 那个静静悬立的气泡，在某一刻，破碎。　　 一孑人影，缓缓浮现。　　 黎木睁开眼，看向众人。　　 众人屏住气，几乎不敢呼吸。就连平时一直都很镇定的娜塔莎，双手也控制不住地发着颤。他们看着黎木，等待他说出的第一句话。　　 黎木看着他们，笑着说，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