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栖霞山麓。 两辆马车前后紧随,奔跑在翠色苍茫的山道上。 自从郭霖向神京发出奏疏,上报水监司大案功成始末,贾琮便等宫中谕旨下达,就可返回神京复命。 他留在金陵的时间已不多,或许正是这样的原因,在裕民坊宅院,他总是被满溢的温柔对待。 今天乘着天气明媚,他陪秦可卿和曲泓秀去大慈恩寺还愿,同行的还有宝珠和瑞珠。 本来大慈恩寺还愿,是他许诺给可卿的,行程也是可卿安排的,不过可卿一定拉上曲泓秀同行。 贾琮隐约感到,她们两人有种异样的默契,可能可卿早就看出,自己和曲泓秀之间早变得不同。 女人在这方面的直觉,如何高估都不为过。 但是两个应该对立的女子,偏偏相处的十分亲密融洽,或许在同时面对贾琮时,也流露出些许醋意,但并无关大局。 当初可卿和离回家,父亲逼迫,走投无路,逃到金陵。 她和曲泓秀携手经营鑫春号,朝夕相伴,相互依靠,甚至比和贾琮一起的时间都久。 这种相濡以沫的情义,彼此习惯对方的存在,或许也是她们能相互包容主要原因。 士大夫当世的时代,让女人对男人的宽容总是多些……。 闻着两边沁人芬芳,或灿如玫蕊,或绝伦秀美,一颦一笑,都是人间胜景 同车之中,每次他想一亲芳泽,偷摸做些搂腰牵手的亲密。 刚刚就要得逞,手臂总会被人不轻不重的掐捏. 似乎有种古怪默契,一致对外,断然制止,他甚至都分不清是谁的手对自己处刑。 这种坚持和抵制的过程,成为一路之上,马车之中暗中进行,持续不断地甜蜜游戏和对抗,并且贾琮一直处于下风。 只有中途马车休憩,偶尔有人下了马车,贾琮才能反败为胜,剩下另外一人,再无法决然抗拒他的亲昵,红着脸由着他作怪。 马蹄轻健,和风细细,除了那些心跳诱人的片段,更多的是轻声笑语,说话逗趣。 贾琮有些希望,自己是否可以再懈怠一些,甜蜜古怪的旅程不要结束,让自己可以暂时远离,那些层出不穷的算计和阴谋。 …… 或许是因为这次下金陵,贾琮见识了太多魑魅魍魉。 这次他奉旨南下,经过一番辛苦努力,他相信水监司大案遗毒已全部肃清。 他也相信杜衡鑫就是这件案子的真正主谋。 但是发现的许多隐晦线索,都在提示他一件事,杜衡鑫之所以会成为水监司大案主谋,其背后是有一股力量在推动和演变。 直到杜衡鑫落网,南直隶卫军体系就已有金陵卫、苏州卫、水监司等衙门同流合污。 如果两年之前,他没有机缘巧合介入水监司大案,这桩惊天大案也从没被曝光,杜衡鑫、邹怀义等一干要犯,一直逍遥法外,为祸江南。 那么数年之后,金陵都指挥使司下属五卫一司,必定要被这件要案全部侵蚀殆尽。 镇守江南六州一府的数万卫军,将会腐朽不堪。 大周江南半壁河山,将会出现巨大的戍卫黑洞。 那时,如果有人像当年杜衡昌一样,勾结隐门暗势,在卫军腐败的江南,振臂一呼,或许须臾之间便能夺取江南半壁河山。 当年周太祖立足金陵,北望异族,逐鹿中原,这等枭雄争霸之事,未必就不能重新上演。 他相信自己的猜测不是毫无根据,也绝对不是无的放矢。 如果他的推测就是事实,那么水监司大案流毒金陵,不过是一个通天阴谋的冰山一角。 十五年前,杜衡鑫一个名声败坏的卫军百户,为何会有人全力扶持他上位。 杜衡鑫炙热功名,不择手段,又饱受嘉昭帝的排斥和冷落,他扭曲的心性和炙热的欲望,不正是滔天祸患的最佳温床。 他每一次晋升官职,似乎都有一阵隐藏力量在暗中驱动。 杜衡鑫刚被扶上水监司千户的位置,正好有了一场大败倭寇的全胜。 在他刚坐稳都指挥衙门指挥佥事之位,首官都指挥使偏偏就突然暴毙。 而竞争金陵都指挥使的唯一对手,正好是为嘉昭帝所忌惮,出身四王八公之一齐国公陈翼。 诸多看似无关,却隐含巧合的因素,使杜衡鑫最终奇绝上位,渔翁得利。 这世上有一次巧合并不奇怪,但有这么多巧合,那就多半有些蹊跷。 所以,甄芳青的父亲甄应泉,那个扶持杜衡鑫上位的金陵商贾,曾让贾琮十分怀疑,但这人偏偏在五年前就已失事于海难……。 曲泓秀见贾琮眉头微蹙,坐在那里愣愣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把自己柔滑纤细的手掌,悄悄放在他手中,让贾琮下意识的握住。 …… 此时马车停了下来,贾琮等人下场,眼前一座恢弘的庙宇展现在眼前,依山而建,重楼攀升,飞檐叠嶂,精美肃穆。 上次贾琮离开金陵之时,只是抄写完礼部钦定的十三部佛经,其实那是大慈恩寺只落成了大部分主殿,并没有全部完工。 这次也是贾琮第一次看到,完整落成的大慈恩寺。 这個地方对他来说,也有特殊的意义,当年他奉旨为大慈恩寺抄写经文,并由此得到莫大的机缘。 他也是在这个地方和秦可卿相识,还在大殿落成开光大典上,找回了死而复生的芷芍。 路上可卿告诉他,大慈恩寺观音殿的观音菩萨最是灵验,金陵城中的姑娘小姐最爱到这里许愿。 而且观音殿中的观音立像,据说是依照皇帝生母宪孝皇太后的容貌所塑。 这让贾琮想到嘉昭帝的生母,在世时只是个寂寂无名的宫女。 嘉昭帝的出身和血统,在皇家子弟之中,算是十分平庸。 不管是邹敏儿和他讲述金陵杜家典故时,提到的十五年发生在神的帝位更迭之事。 还是邹怀义秘帐之中,记录当年吴王之乱,齐王登基,太上皇退位等秘闻。 它们对当今圣上都有相似的描述,嘉昭帝在登基之前,只是位平庸无奇的皇子,并不为太上皇所重,或许和他的血统出身,多少有些关系。 而同样被提起的吴王,却是完全是另一副摸样。 吴王的生母是太上皇最宠爱的赵贵妃,据说出身十分尊贵。 吴王人物俊朗,文武双全,光彩耀眼,在皇族子弟之中,无人能出其右。 不仅最被太上皇器重,还得朝堂众臣推崇,都以吴王为继统之人。 可最后的结果却完全相反。 光彩耀目的吴王,事败身死;寂寂无名的齐王,奇绝登基。 为什么邹怀义的秘帐之中,会特地记录这些事情,秘帐的最后被撕掉的两页,上面到底记载了什么内容? 对于贾琮来说,金陵水监司大案已经完结,但随着他接触愈来愈多的信息,留在心中的疑团,似乎与日俱增。 这次返回神京之后,或许可以找一些机会,从柳静庵或贾政这些长辈那里,了解一些当年的旧事。 …… 神京,荣国府,荣庆堂。 贾母等人听说贾政有喜事要说,都有些面面相觑,荣国府的日子一贯四平八稳,日常极少有什么波澜。 李宫裁照例便带了迎春、黛玉等姊妹避入后堂说话。 荣庆堂中只留下贾母、王夫人、薛姨妈等人。 没一会儿,就见换了官服的贾政,满脸笑容,神情抖擞的进了荣庆堂。 荣国府中贾赦好色荒唐,邢夫人贪鄙好财,所以贾母觉得长子夫妇上不得台面,心中一向不喜。 贾母心中最爱还是清正规矩的次子贾政。 当初荣国公贾代善留下遗命,长子袭爵,次子袭府,是有违常规的别情之举,如果没有贾母鼎力支持,也是不容易成事的。 荣国到了玉字辈一代,贾琏是长房嫡子,虽也得贾母喜爱,但却不如二房宝玉受宠。 府上的姑娘小姐中,贾母最看重的孙女,依旧是二房的元春和探春,大房的庶女迎春显得可有可无,存在感很低。 只是这几年长房出了一个贾琮,一枝独秀,风光耀眼,夺走贾家玉字辈子弟所有的光彩,连迎春也跟着亮眼夺目起来。 这种变化对贾母来说,虽有些遗憾,但终究也不算坏事,反正都是自己的孙子孙女,多些体面事情,总比没有的好。 但是对王夫人来说,却是日益屈辱的心病,眼睁睁看着大房那庶子风光,自己的宝玉却依旧一事无成。 所以,她一听到自己老爷说要报喜,手中念珠便停了下来,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贾家子弟之中,除了那小子,谁还能折腾出什么喜事。 …… 贾母见贾政进来,笑问道:“你每日都呆在衙门里,怎么就听到喜事了,说来我们也乐一乐。” 贾政笑道:“今日儿子下衙的时候,有消息灵通的同僚,特意来和儿子说,钦差郭霖从金陵发来奏疏, 奏疏上说琮哥儿在金陵侦破江南卫军大案,而且领军下姑苏和沿江水道,屡出奇谋,缉拿要犯。 主犯金陵都指挥使杜衡鑫、苏州卫指挥罗雄、逃犯周正阳等悉数落网,金陵官场民间牵连从犯一百五十余人,也尽数落狱。 圣上对琮哥儿在金陵之功,甚为嘉许,已下诏书急送神京,让他回京复命。” 王夫人听了贾政略有激动的话音,脸上神情都不自禁一垮,自己的卦果然没错,那小子心思够深,每次出远门,必定是要捞些功劳回来。 自己老爷说他的事情,又何必这般喜形于色,这小子又不是他儿子,也用得着这等开怀……。 贾母听了这话,心中忍不住咯噔了一下,她并不觉得这事值得高兴,只是听清楚那小子又办大案,抓了一百五十多人。 金陵那边这么多人遭殃,不会像上次那样,金陵那些老亲,比如史家也有人落难。 以那小子的邪性,只是不怕真说不准,到时岂不是又有闲话生出来。 贾母皱眉问道:“不是都说他奉旨下金陵,只是办理工部日常衙务,怎么又像上回那里,又是破案拿人,闹出找这么大动静。” 贾政笑道:“儿子刚开始也有些纳闷,后来有知事的同僚解说,上次金陵卫指挥周正阳犯案,朝廷本要下旨法办。 可神京有官员交通外官,泄露朝廷机密,让周正阳提前逃遁,圣上虽命推事院予以严惩,却深以为戒。 他让琮哥儿下金陵组建火器司分部,只是明旨昭告,内里是让他领秘旨,主责侦缉金陵卫军大案,可见琮哥儿极得圣上器重。 此次他又立下大功,回京之后必定会有所封赏,我荣国贾家再添风光,可不是喜事一桩。” 贾母又连忙问道:“这次他在金陵拿了这么多人,金陵可有我们许多世家老亲,他们可有子弟因此遭殃?” 贾政听了这话,微微一愣,说道:“这事儿子倒不清楚,也没听同僚说起。 如果金陵亲族子弟,此次也犯事下狱,必定是他们行为不检,触犯国法,那也是罪有应得。 老太太虽宽厚悲悯,这等事也不用放在心上,自有律法明典惩办他们。” …… 贾母一听儿子这话,心里憋屈难受,这老儿子虽得自己宠爱,但未免太过天真迂腐,根本没办法好好聊天。 只希望东府那小子,这次从金陵回来,不要又给自己捅些篓子回来。 不过只怕不太容易,那小子做事一贯冷厉难测,哪天把亲戚长辈的脸面放心上……。 本来贾政说的是好消息,可是贾母几句对答,荣庆堂中的气氛却变得有些沉闷。 王夫人自然不会捧贾琮的场面,还是薛姨妈出言缓和气氛。 笑道:“老太太这可真是喜讯,我到府上时间不长,可这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从没见过哪家哥儿,像琮哥儿这么有本事的。 他但凡只要出门,必定要给老太太挣来体面,我薛家没这个命数,出不来这种子弟,我如今最羡慕的可是老太太你了,养出这么了得的孙子。 按这个势头下来,琮哥儿再出几趟远门,只怕封侯封公都是有的。” 贾母虽担心像上次那样,贾琮在金陵搅风搅雨,连累老亲娘家也出点状况,不过还是没准信的事。 如今听了薛姨妈捧场的好话,心思也不禁松了,那小子做事称皇帝的心,怎么说对贾家也是好事。 淡淡笑道:“薛家太太过誉了,他这等年纪,就有了这样的排场,已经有些过了,人可是要知足的。 再说如今可是太平年月,凭他在能折腾,也没有封侯封公的命数。 只是他这一年到头,没几日在家里安生的,都在外面起劲折腾,还尽做些刀枪血兵之事,万一做出祸来,到时候那个给他收拾。 我倒是希望他府上过些安生日子,大家彼此都干净轻松。” 薛姨妈笑道:“但凡有本事的儿郎,加上年纪又轻,那里能在家呆得住的,必定都是要四方行走的。 不要说琮哥儿这样出色的,就说我家那个糊涂孽障,还整日整日的不着家呢。 但凡家中的儿郎,只要年岁大些,成了亲安了家,心思就定下来了。 琮哥儿也必定如此,到时就会安生在府上,给老太太你尽孝。” …… 薛姨妈只是说些顺耳的客套话,但其中定亲安家的话头,贾母听在耳中,却心中不由一动。 她突然想起前些日子,宫中甄老太妃送来云雾宝茶做礼,以示亲近之意。 还有保龄侯陈氏上门提醒,甄老太妃筹谋贾琮和甄三姑娘赐婚之事。 贾母自然不愿意贾琮娶外家之女为妻,她一向想着让贾琮给她娘家增添威势,娶自己的侄孙女史湘云为妻。 薛姨妈刚才无心之言,一下子勾起贾母的心思。 她想到贾琮很快就要回京,眼下又在金陵立下功劳,万一他回了,甄老太妃筹谋得逞,宫中以酬功为名赐婚。 那贾母自己一番打算,可就落了空了,自己的孙子,如何能肥水流去外人田。 贾母心中思量,如果提前定下贾琮的亲事,宫中赐婚也就不攻自破了。 贾母略想了想,对贾政说道:“当初我把琮哥儿接到西府来养,放在二房膝下,你这做叔父的也该多为他操些心。 如今他身上已有了爵位,在贾家子弟中也算立业在身。 琮哥儿过了年,也就十五岁了,已到舞象之年,是可以许亲媒妁的年岁了。” 贾政笑道:“老太太这话有道理,琮哥儿虽年轻,却已是正经的功成名就,的确该是成家立室的时候。 老太太见识多,心中可有能匹配的世家贵女。” 一旁的王夫人和薛姨妈都露出诧异之色,刚才正说着贾琮在金陵的事。 老太太怎么突然拐到贾琮的亲事上来,这话风跳得太快了,实在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而且这母子两人说话的口气,像是急着要给贾琮定亲一样。 王夫人心中一阵膈应,我的宝玉和那小子可是同岁,明年也到十五岁,老太太还没给宝玉操心,倒是先紧着那小子,凭他也配吗? 薛姨妈听到贾母说到贾琮亲事,也不禁心动,可听贾政一开口便是名门贵女,心便凉了大半。 琮哥儿这等身份,可不就要娶名门贵女,才能彼此般配。 可是薛家不要说没有世爵在身,连一个正经官位都没有,自己的宝钗和名门贵女差得甚远。 这丫头要是知道老太太开始给琮哥儿寻亲,还不知道怎么伤心呢,终究是没这个命数和缘分。 贾母微笑道:“这事我会留意着,等过几日有眉目了,我们再合计合计,贾家也好久没办过喜事了。” 王夫人和薛姨妈听了这话,面面相觑,各自都有些傻眼。 说什么过几日就有眉目,敢情老太太心中早有了人选,却不知是哪家的千金? …… 荣庆堂主座的屏风之后,一个翠色的娇小人影一闪,便撒腿往后堂跑去。 贾政进了荣庆堂,李宫裁是孀居之妇,众姊妹也都未出阁,所以都按贾家常例回避。 只是如今姊妹们都学聪明了,但凡二老爷说有喜事,必定就和贾琮有关,再者说贾家除了他之外,那个爷们还能折腾出喜事来。 迎春、黛玉、宝钗、探春等姊妹都心中期待,探春本来是想亲自偷听,不过小丫头惜春自告奋勇。 自从贾琮迁居伯爵府之后,惜春大多时候都宿在迎春院子里,在伯爵府的时间比黛玉和探春还多。 东府里可没谁会拘着她,惜春身边的奶娘婆子,也不好天天往东府来,迎春性子柔顺,对她更是百事皆可。 所以,惜春虽性子有几分孤僻,但在东府却呆得乐不思蜀,贾琮日常回府,也常会和她说话逗趣。 小丫头如今和贾琮亲近得很,关于贾琮的喜事,她很乐得去做耳报神。 探春就惜春跑了回来,便拉着她问:“四妹妹,可听到老爷说的什么喜事。” 惜春眨了眨眼睛,说道:“二老爷说三哥哥在金陵破了大案,立了大功,皇帝让他回京复旨,很快就能回府了!” 迎春、黛玉等听了都喜上眉梢,宝钗却又问道:“惜春妹妹,除了这些,还说其他什么事吗?” 惜春突然小脸红红,说道:“老祖宗还说三哥到了年岁,就和二老爷商量,要给他说亲娶媳妇儿。” 迎春和探春一听这话,神情诧异,怎么好端端突然就说起亲事来。 宝钗听了这消息,脸色微微发白,忍不住看了黛玉一眼,却见她秀眉微蹙,默默不语,手中丝帕被她绞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