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将就像树根,从那里作为枝生出勇敢的士兵。 ——锡德尼 任何军人,同老战友的分别,即使是短暂的时间,也是意兴索然! 回观音堂的路上,被一个伤兵挡住,是蓝阿嫩。 蓝阿嫩是腿部伤,鬼子的三八大盖子弹,在他粗壮的腿肚上穿了个眼。 “司令,阿彬怕是不行了,想见你。” 吴克刚点点头,放慢脚步,随拄着钢杖的蓝阿嫩去卫生队病房,小泥鳅上前扶着他,三人都不愿说话,慢慢行。 谢阿彬是老六团的号兵,小泥鳅、蓝阿嫩的玩伴兼战友一样的小战士,曾是吴克刚军号培训班的首届学员,吴克刚的铁杆粉丝。 蓝阿嫩由指导员转任连长升大队长后,把他要来,现在是一支队三大队二连的一排长兼连队号手,杨家桥战斗时被飞机炸弹炸成腹部重伤。 医疗队在虞姓的小祠堂里。小祠堂确实很小,墙是土夯的,屋顶是寒酸的瓦片,稀稀拉拉,伤员们在潮湿的房里,架着借来的门板、竹床、竹凉板当床。 前几天很挤,现在,伤重的牺牲了,伤略好点的归队去养,每天来换次药就行,床空了很多。 谢阿彬在昏睡中,床头上放着他的军号和快慢机。 蓝阿嫩的床紧挨着阿彬,他走了这么远的道,有些累疼,小泥鳅扶他上床躺着。 吴克刚和许多老兵一样,喜欢到医院。 医院这个地方,没有战斗任务,没有什么危险。伤痛的**声,酒精药物的味道,能使人安安稳稳地睡着,你可以放心大胆的休息,懒在床上不起来,战斗的胜负与你无关。 如果有年轻女性的医院,更受战士们的欢迎,无所谓淫秽,无所谓恋爱,仅仅是看到青春异性的步伐,仅仅是女战友关切的一个眼神,就能让狂燥的杀伐之心,得到慰藉,换来平静。 这种平静,同样让吴克刚沉迷。他暗想,现在有了刘颂清这条勤奋的老黄牛,帮着挑大梁,我就开次小差吧! 想着想着,他仔细看了仍在昏睡的阿彬,爬上了旁边的竹床,片刻,低沉的呼噜声响了起来。 蓝阿嫩见状,把自己的王八盒子从枕头下抽出来检查了一遍,示意小泥鳅也睡一会。 至从行廊山战斗后,吴克刚奖励给他这把王八盒子手枪后,他就没换过,战友们给他送来缴获的好手枪,可他不愿换,后来战友们明白了他的心思,也没再劝。 吴克刚昨晚没睡,小泥鳅当然也睡得少,他虚掩了门,仔细观察了这房的门窗,拖了个竹板,摆在窗下,坐着打盹。 吴克刚又做梦了。 这次,他梦到了一把军号,是那把李德彬从万县托陶铸儿老师,辗转送到大山坪根据地来的军号,那把在强渡渭河时丢失的军号,黄铜的喇叭精致地环绕成一个扁圆,被自己擦得泛出金子般的光鲜亮丽,红绸的号穂子迎风飘摆如血,美丽得令人沉醉。 他梦见自己在黑老林顶的雪地山坡上; 在大山坪根据地三次反围剿战斗中; 在群峰叠嶂巍然耸立的黑天池; 在兵败如山而奋力反击的西乐坪; 在联升寨门前的台阶上; 在弹幕如雨的官渡小山包上; 在川西高原; 在深陷重围的罗家堡; 自己高挺着年轻的胸膛,举着金色军号,用清澈、嘹亮、激昂的号声,奏响冲锋的乐章。 他梦见了在火烽山、雷音铺枪炮声和军号声合奏成的山呼海啸中,汪烈山师长率八百长矛手大战范傻儿匪军的宏烈; 梦见了在梓桐垒城山上,主动断后的李方奎连长,对敌人轻蔑的眼神; 梦见了黑猫垭上军旗烈焰般炙热地飘摆,何流嘶吼着抱着手榴弹扑向敌人,何集斗、关中良、顾老八、赵仁山、朱友尚战死前的怒吼,大力士彭树全累得吐血而死的眼神; 在梦中,他清晰的听到张灵甫那带着腥风的咆哮, 听到了嘉陵江水那一往无前的波涛, 听到了包座战斗时,广东兵那听不懂的嚣张叫骂; 听到了百丈关战斗失败后,追击而来敌人得意的招降声。 听到了马丹来看望重伤的自己,似嗔实喜的眼神,离开时唱的歌声,高亢而深情…… 听到了杨雪萍在百花洲公园轻声的歌唱,她的江南小调,如春风,絮叨在耳边…… 一幅幅画面出现在吴克刚的梦中。 有韩三叶军装严整,穿着系着绣球的草鞋,站在长江边; 有自己在徐允士、胡洪疆身边,拿着军号,号声穿透了川东北的山岳,唤醒那些纯朴善良灵魂的抗争; 有自己无比挚爱的熊发司令挥刀冲向敌人,冲出黑暗,8纵队号兵们整齐的军号声,驱散了黎明的黑暗,迎来辉煌的曙光; 有陕北抗大学校的号手,站在台前的号声,余音不绝,荡气回肠。 有自己初到老六团时给阿嫩、阿彬、小泥鳅们上号课,他们那惊喜渴盼的眼眸; 他笑着,听陶铸儿老师教自己在兄妹识字; 他笑着,听洪道代表给自己讲穷人为什么饥寒的原因; 他笑着,听刘大传将军讲课,抗大的教室真干净; 他笑着,听纯德、平江、雨点,唔,还有马云,给自己讲到新部队工作的乐事; 他笑着,听茜儿和俊儿,搂着自己的颈,讲他们办家家时,给三舅舅留了饭的,小嘴里的奶气喷得自己醉了; 小泥鳅已成为江抗任何人不敢小瞧的老兵,多次的战斗经历,已成为江抗一个小传奇,已经具有非常敏感的直觉。 迷迷糊糊中,他被异常的气氛惊醒,他惊慌的看到,自己的首长,钢铁般刚强的汉子,闭着的眼睛里溢出了两颗豆大的泪珠。 那两颗泪珠在他的眼皮外的眼眶,随着他的呼吸,滚来滚去,久久不掉。 吴克刚睁开了眼,军号声还在耳中嗡嗡作响,见到了这么多的好战友,他难舍难分,索性闭上眼,追寻、沉醉于刚才的梦。 房外隐约传来牛羊归圈的声音,他再次睁开眼,窗外射进来的日光,已经斑驳。 真不愿醒啊! 吴克刚起床,慢慢地在室中踱着。现在各连队干部缺口很大,军事干部好一点,有文化而又有军事指挥能力的政工干部奇缺,对江抗这种新发展起来的部队,政志工作对于部队稳定,尤其重要。东路军政委员会,决定从战地服务团中抽调大量文化水平较高的学员,到连队任职,有武装工作经验的任指导员,没经验的当连队文书或者文化教员,待成熟后,再任指导员。可不管任什么职,下连队前都需要进行一次培训,原来自己愁死了,现在刘大主任来了,让他去办,我还是干军事上的活。 “司令……副团长。” 一个微弱的声音透露着惊喜。 吴克刚冲到床边,按着谢阿彬,手指自然的搭在他的脉搏上,感觉急促亢奋得异常,这是回光返照。 “司令,您是老虎,我是小老虎,我不会死吧?” “怎么会?阿彬,你是福建人民的好男儿,闽东红军的骄傲,畲族的雄鹰,中华民族的抗日英雄,好起来吧?我们一起杀鬼子。” 谢阿彬苍白的脸上,艰难地挂上了满足的笑容,口中再也说不出话了,只是用无比留恋的望着吴克刚和蓝阿嫩、小泥鳅,眼神渐渐地淡了。 谢阿彬死了,死在了吴克刚的怀中。 他被一块弹片钻进腹部,感染,在持续数天的高烧中整日整夜的挣扎,终于在这个夕阳西下的时刻,走完了他短暂的人生道路。 他的手中死死攥着一支铜黄色的号嘴子,攥着他作为一个号兵的荣耀。 吴克刚抱着谢阿彬,望着他的面孔,一动不动,来抬阿彬去安葬的战士,不敢打扰他,静静地站在一边。 蓝阿嫩痛哭一场后,见吴克刚情绪异常,仍抱着阿彬不松手,才推了他一把。 吴克刚醒了,抹了抹脸上的泪,抠出自己的号嘴子,没用小泥鳅递过来的号,而是爱惜的拿过阿彬遗留在床头的军号,安上号嘴,吹了一曲军号,也是敬礼谱,给烈士谢阿彬送行。 在低沉的军号声中,谢阿彬的遗体被抬出了病房。 有重伤战士呜咽:“我们吴司令定是天上的白虎星下凡,能够在死时得他吹号送行,值!” 没人取下谢阿彬的号嘴子,号嘴子是司号兵贴身保留的,军号会换,但是号嘴子不会换,无论是调换兵种,退役,或者牺牲,号嘴子仍然可以留着,成为私人物品,成为纪念,成为永不停歇的乐章,一直嘹亮在司号兵的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