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惠河码头。 官船上,严绍庭满脸笑容,热情洋溢。 在张居正的视线里,严绍庭当真好似是多年不见的老友一样,满是多年未见之后再见时的激动。 幕僚师爷在一旁打量着,被自家阁老视作将来以他为核心的变法派主力,而后走到一旁准备为阁老将来麾下得力干将重新冲泡茶水。 张居正虽然心中有些意外,但想到自己这一次回京,本就是要拉拢严绍庭加入自己的变法之中。 他的脸上也渐渐露出笑容,甚至于是同样热情的拉住严绍庭的手臂。 “离京一载有余,不成想竟然是润物先来接我。” “这一趟东南之行,若非有润物在京中多方转圜,恐怕东南许多事情都无法做成。” “今日回京,本来我还准备送一份驾帖到府上,邀请润物过几日相聚而谈我这一路的见闻心得。” 严绍庭脸上夹着笑容。 他是心里装着明白,只是张居正如何,现在看明显是还不知情。 张居正竟然还想过几日邀请自己谈论回京之路的所见所闻。 只怕等下自己宣旨后,这位张阁老x! 不对。 等下该叫张知府√了。 到时候他恐怕就笑不出来了。 严绍庭脸上依旧带着笑容:“想来太岳兄在东南一年,定然是收效斐然,小弟久在京中尚不知地方情形如何,若是能得太岳兄传授见闻,那可是三生有幸。” 张居正洒脱的摆摆手:“小事一桩而已,若非润物当初那份书函送到,为兄又何曾能想到,可以在回京之时,趁机亲眼看看我大明朝南北沿途的风土人情。” 说起这话,张居正的眼里闪烁着光亮。 他在苏州府,看到的也只是苏松两府的风貌。 而苏松两府自大明立国,便是天下最为富硕的地方。 很多问题。 会因为富裕,而被暂时的隐藏起来。 即便是苏松两府半数田地被地方上的士绅大户们隐瞒起来,但百姓们的日子到底还是能吃饱穿暖。 可一旦出了苏松两府。 地方上百姓们所过的日子,那就是天差地别的变化,简直就是两极分化。 没了苏松两府的富裕遮掩,所有的问题都会一并暴露在他的眼前。 土地的兼并,沉重的税课,糟糕的吏治,严峻的民生。 一切。 都深深的刺激着张居正的内心。 也彻底的激起了他想要变法革新的心思和动力。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士绅权贵大户不仁,鞭挞放牧百姓为两足兽。 幕僚师爷这时候也已经冲泡好了茶。 端着茶托放着两杯茶,送到了严绍庭、张居正面前。 “严侍读,请用茶。” 严绍庭颔首点头看了过去,随后端起一杯茶。 这时候幕僚师爷便开口询问道:“我家阁老今日刚刚回京,侍读便出城迎接,可见侍读对我家阁老前番送至圣前的提请变法革新的奏疏,也是十分认同的。” 按照逻辑来说。 这是最符合逻辑的原因了。 幕僚师爷继续笑着说道:“侍读或许有所不知,我家阁老近来也时常提及侍读,说侍读在朝中乃是少有的能锐意进取之人,虽然年轻但也更有干劲,于国策上也多有新锐见解。” 既然自家阁老要拉拢严绍庭,作为往后以阁老为核心的变法派要员,那拉拢的事情从现在就要开始做起。 张居正对此也没有开口反驳。 顺带着,也能趁机了解一下严绍庭的心思。 变法的事情,就如同是那男女之间谈情说爱一样,总得要两情相悦,两人相互看对了眼才行。 听到这话。 严绍庭却是眉头一挑,他看了一眼张居正和其幕僚师爷,然后在两人疑惑的目光中,便将一口都没喝的茶水放在了茶托上。 他收敛起了脸上的笑容,朝着张居正拱手作揖。 “太岳兄……” 张居正心中一跳,已经反应过来,今天严绍庭能等在这通惠河码头,大概是因为别的事情了。 他当即开口道:“润物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若是为兄那变法革新的奏疏,有什么地方是你觉得不妥,咱们可以一同再商议,为兄正需要润物这样的奇才一同出谋划策,到时候重新梳理,再行上奏陛下,奏请变法革新。” 严绍庭摇摇头,小心的回头了两步,回头看向陆绎。 陆绎点点头,开始打开随身携带的皮夹包。 严绍庭则是开口道:“太岳兄……我是来替陛下传旨给太岳兄的……” 说着话的功夫。 陆绎已经从皮夹包中取出了圣旨,送到了严绍庭手中。 看着那道明黄的圣旨,张居正眉头一颤。 看着严绍庭此刻的反应和神色。 他可不认为,这圣旨是准允自己变法革新的。 那就是只能是…… 皇帝否决了自己奏请的变法革新诸事。 可是让严绍庭而非内廷的太监们前来传旨,这又是何意? 张居正脸上原本的笑容,一瞬间消失不见。 他看着严绍庭手中抖开的圣旨,便当即紧绷着脸挥动官袍就要跪下。 严绍庭却是当即上前,一把拖住张居正的手臂。 张居正抬头看向严绍庭,面露不解。 严绍庭则是低声道:“不过传个旨而已,此处也没旁人,太岳兄不必如此。” 说着话,严绍庭回头看向了船舱外面。 守在外面的陆绎则是当即冲着码头上的锦衣卫们喊道:“都去码头上面,准备好马车,等下回京用。” 喊完之后,他则是走到栈桥前,背过身守着。 张居正眉头微微皱紧。 这可是僭越啊。 严绍庭却是心中哼哼着。 不过一道狗屁圣旨而已。 想了想,他也没了宣旨的心思,直接将圣旨塞到了张居正的手上。 随后严绍庭又回退了两步,此刻已经退到了船舱门口。 他看向低头审视圣旨的张居正,低声开口。 “太岳兄,你也不要太过在意,皇上这一次也只是停了你机预内阁的差事,你身上东阁大学士的官职并没有废黜,朝廷上下那帮人也定然不敢轻视了太岳兄你……” 后面的话,严绍庭已经没法说出口了。 张居正已经举起手,示意他不用说下去了。 他的幕僚师爷在一旁,有些焦急的踮脚想要看清圣旨上写的都是些什么。 张居正则是脸色铁青的将圣旨丢到了幕僚师爷的怀里。 他沉声开口道:“陛下全面否决我等奏请的变法革新之事,并且将我贬为顺天知府,再不机预内阁军机事务。” 说完之后,张居正便脚步沉重的后退着,坐在了椅子上。 幕僚师爷则是瞪大双眼啊了一声。 他的手上握着圣旨,满脸的不可思议:“这怎么可能!就算陛下不同意阁老您所请的变法革新之事,也不能将阁老给……” 从内阁大臣,贬到顺天知府。 这前后两者可是天壤之别啊。 没有人给他做出回答。 他张居正亦是抬头看向了严绍庭。 虽然他心中清楚,自己留了一手的奏疏,很大可能会被否决,但如何都没有想到,皇帝竟然会以将自己贬为顺天知府为回应。 这是警告? 严绍庭则是开口道:“太岳兄……其实你那篇奏疏上所请诸法,小弟也多有不认同……” 正盯着严绍庭的张居正,目光不禁一闪。 而一旁的幕僚师爷则是大喊一声:“严侍读!你怎么能这般行事!你分明也是想要在朝中推行变法革新的!” 严绍庭紧绷着脸,目光看向了张居正。 幕僚师爷还要说些什么。 张居正却已经面色紧绷着沉声说道:“你出去。” “阁老!” 幕僚师爷心中有些急切。 张居正却是再次沉声开口道:“出去!” 幕僚师爷只能眉头皱紧,不甘的点头拱手,退出船舱。 这时候,张居正才重新看向严绍庭。 他竟然是忽的露出笑容。 摇着头说道:“想来,今日在西苑圣前,我那篇奏疏所请诸事,润物是最为反对的吧。” 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严绍庭眉头微微一动,点头道:“确实如此,我对太岳兄所请变法诸事,很不认同,其中多有弊端,若是不加以改善,仓促推行,必然会祸及百姓。” 说完之后,他举臂叉手,颔首作揖。 “还请太岳兄见谅。” “我非是反对太岳兄变法革新所请,而是反对太岳兄此次呈奏的所请诸事。” 张居正却是露出纯真的笑声,笑着头摆手道:“不打紧……不打紧……” 严绍庭上前一步:“太岳兄?” 张居正收住笑声,目光幽幽道:“如此说来,我那位老师是不是在家中上奏,支持我这个当学生的所请变法诸事了?” 严绍庭面露狐疑的看向张居正。 他连这都猜出来了? 严绍庭目光一动,心中已经有些反应过来了。 难道这是张太岳做的局? 他点点头,又摇头道:“徐阁老今日并非是在家中上奏支持太岳兄所请变法诸事,而是亲自入宫面圣,提请陛下准允太岳兄所奏的天下税课折银征收一事。” 如果说今天朝廷里争议不断的那篇奏疏,只是张居正做的一个局。 那么现在,恐怕他已经达成目的了。 严绍庭只是不确信,他这个局到底是做给谁的。 是自己? 还是他那位徐家老师? 亦或是皇帝? 而张居正却是冲着严绍庭招了招手。 “润物。” “你来看看这篇奏疏。” 说着话,张居正从茶桌一旁的木匣子里,又取出了一份厚厚的奏疏。 他的神色很是庄重,小心翼翼的将那份厚厚的奏疏放在了桌子上。 严绍庭心中存疑,提步上前。 在张居正的注视下,他缓缓坐在了其对面的位置。 正在这时。 张居正却是忽的伸手重重抓住了严绍庭的手臂。 他转头看向窗户外。 一声暴喝,从张居正的嘴里发出。 声音之大,震耳欲聋,令坐在对面的严绍庭一阵目晕眼花。 “严绍庭!” “尔这大奸之徒!” “本官与你势不两立!” 官船外面的河面上,顿时掀起层层涟漪。 守在码头上的肖俊鹏,更是立马张目看了过来,心中带着不安的看向发出暴喝声的官船船舱。 张阁老难道和严侍读争执起来了? 这两人竟然如此不合? 而在码头上,那些等候着后面商船、官船靠岸的官绅商贾百姓们,亦是目露疑惑。 这是张阁老的声音? 张阁老这是在说严侍读是奸臣? ………… ?月票??推荐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