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宫中。 严绍庭貌似面露不安的问出问题,抬头目光看了一眼皇帝,然后便快速的低下头。 如果老道长真要杀徐阶的话。 就不可能会在刚刚当着自己的面,说要杀人。 但皇帝为什么要这样说? 严绍庭在刚刚那一阵意外之后。 到现在,也总算是想明白了。 总结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现在的老道长。 无能狂怒! 口嗨而已! 因为他知道,他不可能直接杀死了谁。 所以,他才会如此愤怒的喊着,要杀人。 如今朝局早已悄然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就如今日万寿宫,奏议鄢懋卿该如何处置的时候那样。 从内阁到六部,已经重新有了一个划分。 严家呢? 现在的严家自然是忠心耿耿,祖孙三人公忠体国,满门忠臣。 不然老道长也就不会当着自己的面,询问严家推举鄢懋卿的事情了。 而是完全可以示意内阁和朝廷其他人,拿着这个问题,在朝堂上对严家发起弹劾潮。 很多事情。 说出来,就会变成连个屁都不如的事情。 而有些事,没有说出来,就会有无数种的可能。 然而。 吕芳和陆绎,却已经是心都悬在了嗓子眼。 严绍庭这番话,已经有了僭越的嫌疑。 而嘉靖,则是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他靠在道台上的凭几前,目光不断变化着。 几欲能刺透前胸后背的目光,死死的盯着严绍庭。 嘉靖藏在道袍下的双手,紧紧的捏紧成拳。 他的脸上青一阵紫一阵。 好半天的功夫,才慢慢变白。 长出一口气后,终于是恢复了一丝红润。 “严绍庭!” “你!” “很好!” 嘉靖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嘴里发出声音。 他的脸上,重新露出笑容。 是了。 自己什么人都不能杀。 所以自己,又何必生这般大的气。 现在的朝局,徐阶杀不得。 哪怕他的儿子徐璠伙同鄢懋卿,昧下了四百万两的银子。 自己也不能因此,将徐阶给杀了。 朝廷已经出现了新的格局。 徐家需要留在朝中,需要用来平衡新的格局。 至少。 保持现在首辅和次辅的不合。 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严绍庭挺直身子,颔首低头道:“大明九州万方,两京一十三省,百万大军,十万文武,亿兆黎庶,乾坤都掌握在陛下手里。陛下的心思更比日月明亮,我大明朝什么人什么事,都逃不过陛下的眼,也逃不过陛下的圣意。” 嘉靖眼睑锁紧,沉声道:“朕明白是朕的事!朕现在要听你说!” 说什么? 老道长没有说。 但严绍庭必须要说些什么。 严绍庭点点头,缓声开口道:“陛下今日当着臣等的面说要杀人,其实是陛下仁心,不愿朝廷里有贪官蠹虫,不愿这些人戕害剥削百姓。 “而鄢懋卿此次奉旨南下两淮,收上来近九百万两银子,可见两淮官盐的衙门和那些盐商,究竟是沆瀣一气上下其手到了何等程度。 “九百万两的银子入京,大概还没有进了城里,其中这四百万两就已经被鄢懋卿和……徐璠给瓜分干净了。 “鄢懋卿罪该万死,同样的顺天知府徐璠,勾结鄢懋卿,私分朝廷财税银子,也同样罪责深重。 “只是徐阁老于这件事上,想来却是事先并不知情,不然今日徐阁老也不会当着陛下的面说要严惩鄢懋卿及一应涉案官员。 “若不然,徐阁老岂不是在说要将徐璠也一并严惩了? “臣以为,鄢懋卿罪责难逃,徐璠亦触犯国朝律法,而徐阁老说到底,至多也就是教子无方,有失察之过罢了。 “而什么人该杀,又要杀什么人。 “其实不过都是为了严明刑法,以示朝廷公允,陛下公正。 一切,自然也理当皆由圣裁。” 面对着不停出谜题的老道长,严绍庭也只能是慎之又慎的小心回答。 这可远比什么科考殿试书写策论还要难。 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会将自己给装进去。 说完之后,严绍庭这才暗自长出一口气,目光悄悄的看向道台上的老道长。 嘉靖此时眼珠子不断的转动着,吹胡子瞪眼的,脸色一阵阵的愠怒。 许久后。 嘉靖才挥袖看向陆绎。 “朕问你。” “鄢懋卿这个狗东西,带回来私分的银子和财货,现在都在哪里?” 陆绎当即躬身弯腰,抱拳回答道:“回陛下,鄢懋卿手上价值一百万两白银的财货,现在就存在通惠河码头附近的一座民房里。 分到徐璠手上的一百万两银子,已经被转运去了密云。余下那批价值二百万两白银的财货,都藏在南城的一处宅子里。” “查!” 嘉靖怒喝一声,双眼瞪向陆绎,挥手指向殿外:“现在就去!将银子和财货,全都查抄了!” 陆绎当即肩身一颤,拱手抱拳,沉声开口:“微臣领命!” 说完之后。 陆绎便大踏步的要走出内殿。 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嘉靖却是忽的抬起头看向快要走出去内殿的陆绎。 “站住!” 陆绎迟疑的停下脚步。 他回过头,疑惑的看向又叫住自己的皇帝。 陆绎颔首躬身:“陛下?” 嘉靖却是冷哼一声。 脸色阴沉无比。 严绍庭默默的抬起脑袋,看向道台上。 皇帝的胸膛不断的起伏着。 大口的出着气。 忽的。 嘉靖低头看向了严绍庭。 两人四目相对。 嘉靖冷哼一声:“将鄢懋卿下狱,查抄其家产,将他藏在通惠河码头的财货,还有他送回老家的银子,全都找回来,送进宫里来!” 陆绎拱手颔首,却不敢再说领旨的话,唯恐皇帝又要改变主意。 嘉靖见陆绎不动,怒瞪一眼,低吼道:“去!” 道袍挥动。 皇帝的手臂怒指殿外。 陆绎这才赶忙喊道:“微臣领旨!” 说完之后,再不敢停留,转身就快步走出内殿,消失在万寿宫。 看着陆绎消失的方向。 嘉靖气鼓鼓的连连冷哼。 严绍庭则是全程沉默不语。 朱道长这时候其实已经完全没了主意,深陷纠结之中。 他想要将徐璠问罪。 但因为徐阶,却又不能问罪。 可不问罪。 这口气又会憋着出不来。 “朕心犹架刀……” 嘉靖脸色有些苍白,略显疲倦的斜靠在凭几上,目光有一搭没一搭的斜觎着严绍庭。 严绍庭目光转动。 心口架刀。 这个谜题,就是一个忍字了。 他当即开口道:“鄢懋卿死则死矣,只是朝廷……还是要求稳……” 嘉靖则是眯着双眼,自嘲般的哼哼着:“朕现如今,时常会羡慕你祖父,能有好儿孙,贤明能干……” 严绍庭眉头一挑。 老道长这是在说裕王和小屁孩? 而嘉靖亦是目光缓缓的转动着。 现在动不了徐阶,那么徐璠就不能动。 动了徐璠,就必须要连带着将徐阶也动一动。 动了徐阶,则朝廷必然会生出无数的乱子。 而原本该留给新帝的严家,如今也失去了本该有的作用。 那么…… 将徐家养着,留给新帝呢? 嘉靖似乎是恍然醒悟一样,好似才发现严绍庭已经跪了许久。 他挥手开口道:“你且去吧,去太医院取些药,带回去给你父亲和严阁老调理身子。” 严绍庭抬头看向面色平静下来的老道长,颔首点头。 “臣,告退……” 而后,他便缓缓起身,一步一步的退出万寿宫。 到了殿外,严绍庭回头看向幽暗的殿门。 一声冷哼。 严绍庭轻甩衣袍,抖抖两袖,掠过跪了许久的膝盖,拂袖而去。 而在万寿宫内殿。 嘉靖却是目露精光,默默的看向吕芳。 吕芳躬身上前,小声问道:“主子爷让陆绎将鄢懋卿下狱,将他贪墨的钱钞财货抄没。那徐璠……手上那三百万……” “还不到时候!” 嘉靖当即沉声开口。 他目光闪烁着说道:“还不到时候……” 吕芳轻咦一声:“那?” 嘉靖看向一地狼藉的内殿,语气阴森道:“养着他们!让他们继续上下其手的捞银子,等他们捞够了,等朕死了!” 嘭。 吕芳浑身一震,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主子爷慎言!主子爷万岁!” 嘉靖却是一撅嘴角,冷笑一声:“朕也是人!朕早晚都会死!养着他们,留给朕的儿子,留给我大明朝的新帝,让新帝杀人立威!” 吕芳目光一闪,这才反应过来。 他不由开口道:“那严……侍读……” “新帝新朝,杀人立威,自然也要拔擢重臣聚拢人心。” 嘉靖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口气,却还是清清楚楚的说出了自己的安排。 对自己身后事的安排。 呜呜呜…… 呜呜…… 然而。 吕芳却忽然哭了起来,双眼涨红,泪水一滴滴的落下。 嘉靖皱眉,疑惑的看向吕芳。 “好端端的怎么就哭起来了。” 吕芳却是双手一抖,跪在了地上,但仍然在哭着。 “主子爷受苦了!” “奴婢是见不着主子爷受苦受委屈,这等大的事情主子爷念着新帝新朝,生生的忍下来,一个人受着气,奴婢心酸心疼。” 说着说着,吕芳就哭嚎了起来。 嘉靖脸色瞬间软了下来,他抿着嘴不停的眨着眼睛,而后脸上挤出笑容,伸出一只脚揣在吕芳的肩膀上。 嘉靖笑骂道:“狗东西!朕还没有死,等朕死的时候再哭!” 吕芳重重的点着头,几颗豆大的眼泪砸在地上,他捏着袖子擦了擦双眼,涨红着说道:“主子爷今天一个人忍着这么大的委屈,可若是往后他们还不自知,还要惹出更大的事情,难道主子爷也要忍着吗?” 说着话,吕芳肩头还抽抽了几下。 嘉靖目光一沉:“朕又岂非泥塑的菩萨,他们当真要是一而再再而三混账行事,朕自绝不会再饶了他们!” 吕芳点点头,又低下头小声的抽噎起来。 嘉靖眉头皱紧:“好了好了,去替朕办一件事。” 吕芳立马抬起头。 嘉靖低声说道:“鄢懋卿……留不得了……” 鄢懋卿活着,就会有很多的变数,一旦他爆出一些事情,那就真的收不了场了。 吕芳立马会意,点头起身。 便消失在万寿宫中。 而嘉靖则是双臂展开,重重的向后躺倒在道台上。 盯着上方的经文。 嘉靖眼中杀气流露。 “徐阶!” “徐华亭!” “好!好!好!” 而在另一头。 严绍庭从万寿宫出来后。 就在不远处的路边,见到了本该去捉拿鄢懋卿下狱,抄没钱钞财货的陆绎。 见到姐夫出来了。 陆绎赶忙上前:“姐夫,没事吧。” 严绍庭摇摇头,叹息道:“陛下终究还是忍下来了。” 陆绎目光一缩:“这也能忍下来?” 哼哼。 严绍庭冷笑着说道:“陛下当了四十年的皇帝,有什么事是不能忍的。” 陆绎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万寿宫,目光神色复杂。 严绍庭却是忽然说道:“你快去拿下鄢懋卿,将其下狱。” 这本来就是自己的差事。 但现在姐夫却又提到。 陆绎不由问道:“姐夫是要……?” 说着话。 陆绎的手掌在脖子前上下比划了几下。 严绍庭点点头,嗯了一声。 “已成留之无用之人。” “痛快些送他上路吧。” 陆绎点点头,心领神会。 而严绍庭则是转向了内阁方向。 也不知道老严头在不在内阁。 还得和老严头回家,商议好朝廷当下新局面,严家要做的事情,要走什么样的路。 如果有机会。 还是要让徐家挨一刀! ………… ?月票??推荐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