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本已深埋心底的隐忧,再度浮现了出来—— 一国二君,乱世之兆。 “老爷!老爷!” “唔,嗯?” 于谦被于利打断思绪,回过神来,看向了小厮,后者摸着肚子,讪笑道:“老爷,没吃饱,咱们回家吃饭去吧?” 于利一脸向往:“算算时间,林大厨差不多也开饭了!” 想到隔壁一到这个点,就传来的饭菜香,于利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于谦也没心思再听下去,点了点头,喊了店小二来结帐,没吃完的花生米打包回去,饿了当零嘴吃。 主仆二人很快到了家门口,还没进门,于利鼻子狠狠抽了两下,随即一脸困惑地看向了于谦:“老爷,林大厨今天没开火吗?” 于谦看了一眼隔壁黑灯瞎火的,摇头道:“大概出去了。” “回家吧,看看有什么剩饭,凑合吃点吧!” 于利一脸委屈:“剩饭下午就吃光了——” 于谦有时候真想把这厮逐出家门……太能吃了! 他现在觉得林钧住隔壁,最方便之处,就是喂饱了于利。 也不知道林钧今天晚上去哪里了,干嘛去了! …… 林钧是被驸马府的车接走的。 还没下车,井源就已经在门口候着了,林钧忙跳下车,礼貌唤了句:“井叔叔!” 井源扯了扯嘴角,一把拉起林钧的手腕,“钧哥儿,大事不好!” 林钧愣了下,“什么大事不好?!” 井源瞄了眼左右,驸马府所在之巷,只住了几户人家,大部分时候,街面上都一片寂静。 他却依然谨慎,“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 到了书房,管家懂事地把所有门窗打开,又把侍卫都唤到了数丈外。 窗外蝉鸣阵阵,让屋内越发燥热,井源坐到书桌前,示意林钧坐到旁边。 他倒了一杯茶,林钧还以为是要给自己,刚要伸手去接,却被井源挡住了。 井源的手指伸入茶盅,沾了水,一笔一划地在桌上写到: 景泰帝,欲换储君! 林钧:“……” 历史的车轮,到底还是又向前走了半圈吗?! 他徐徐吐出一口长气:“我知道了。” 井驸马颇为惊奇,他自己刚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傻了,据管家说,他在地上绕圈,绕了足足二三十圈,才回过神来。 没想到林钧接受的这么快,如此平静! 井源脑海中莫名浮现了四个大字:大将之风! 林钧又道:“我能做什么?” 他已想到,井源特意召他过来,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是需要他去做的。 井源把最重要的消息,沾了茶水传递出来,余下的,倒是可以诉诸于口了。 他轻声道:“我等土木党人,大半武将,余者低品小官,在朝中很难说得上话。” 林钧点头,表示理解,这就像是一个上市公司,事务由董事会决定,他们的人,却是各地区的销售总监,在核心区域,没有决策权。 “但是,有一个人,在朝中位高权重,为人又正直,若是他能开口反对,我等便可一起跟上!” 井源紧紧盯着林钧,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这个人的名字:“兵部代尚书,于谦!” 林钧都不用问为什么找上他:于谦邻居,又在书中借用了于谦的字,想也知道,他和于谦,必定关系匪浅! 林钧沉默片刻,认真表示:“我可以把这件事情转告给于大人,至于他想怎么做,我就无法干涉了!” 井驸马连连点头:“已经很好了!” 事不宜迟,林钧见天色还早,主动道:“我现在就回家,请于尚书家中一叙!” 井驸马也是雷厉风行的性子,当下就安排了马车送林钧回了家。 林钧进门前,先看了眼隔壁,见还亮着灯,不由心中一松。 他并没有马上请师兄过来,而是先做了几样小菜,又蒸了一锅米饭,才爬上梯子,坐到墙头,喊了两嗓子:“师兄师兄,你饿了没有?” 于谦心事重重,总觉得太上皇的存在,就像是一颗定时炸弹,埋在大明的地基上。 林钧的叫声,他根本就没有听到,还是于利提醒他,于谦才如梦初醒,耳边立刻传来了林钧清晰的叫声: “我做了丸子萝卜汤,清蒸鲤鱼,凉拌藕片,还有糯米排骨!” 嗯,久喊无果,林钧直接报起了菜名。 于利狠狠吞了口口水,满怀期待地看着于谦:“老爷?” 于谦沉默片刻:“……走吧!” 于利欢呼一声,殷勤地打起了灯笼,又来搀扶于谦,却被后者无情的甩开:“老爷我还没有到七老八十,远着点!” 于利撇了撇嘴,要不是他发现了,有老爷和没老爷,隔壁林大厨招待他完全是两种餐标,谁愿意带个老头子啊! 主仆二人转眼到了隔壁,林钧已笑着等在了门前。 于谦下意识地看向了他的额头,发现前两天还在额上的抹额已经摘了下去,露出了清爽的额头。 于谦想到今日酒楼听到的新段子,这少年把他写入了书中,他却并不生气,小说虽然只有三章,却巧妙诡异又艳情遍布,惊艳的何止他一人! 不然今天晚上,他的院子,也不会被那么多同僚参观了。 然而,这么一个钟毓灵秀的少年,斗起地主来怎么这么憨呢? 这让他有一种近乎荒谬的割裂感,就好像这个少年是由两个人组成的! 种种思绪在脑中一晃而过,于谦在林钧的指引下,到了饭厅中。 桌上摆着四样小菜,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于利已经轻车熟路的冲到了饭盆边,给自家老爷和林钧,一人盛了一碗,接着,他就抱起饭盆,催促起了二人:“快吃啊!” 林钧摇了摇头,这也不知道是他到大明以后,发现的第几个吃货属性的大明人了。 林钧和于谦捧起饭碗,仔细看去,二人的动作十分相似,吃的速度也几乎一样。 两个人刚刚放下饭碗,于利的手,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抓住了其中一个盘子,“两位老爷吃完了吗?” 林钧和于谦都点了点头,于利立刻逐一端起盘子,一股脑地倒进了他的饭盆中。 直接用饭勺当吃饭工具,大口的舀了起来。 林钧一下就联想到后世一个专有名词——折箩! 大多婚宴专用,吃不完打包,就叫折箩。 看于利一口一口吃得极香,林钧唤了于谦去客厅喝茶。 二人坐定后,林钧斟酌着开口道:“于大人,我这里有一件事,不知道您是否已经有所耳闻——” 于谦眸光闪了闪,不叫师兄,而叫于大人,可见是朝堂之事,眼前的少年又和太上皇过往甚密,所言之事,只怕和太上皇相关。 仅从一个称呼,于谦就推断了七七八八。 他沉声道:“请讲!” 林钧却效仿起了井源,并不开口,而是瞄了眼左右,以手代笔,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起来—— 皇上想换太子! 于谦瞪着渐渐消失的茶水痕迹,一脸震惊,脱口道:“当真?!” 林钧苦笑:“自然是真的——” 他手指朝上点了点,“那位,还给阁老们,六部的各位大人,都送了银子。” 顿了下,林钧看向于谦,“没给您送吗?于大人?” 于谦:“……没有。” 一瞬间,于谦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旁人都有,就他没有,虽然也不是他想要的! 于谦深深吸了一口气,“所以,你想我做些什么呢?” 林钧笑了:“师兄,你是不是误会了?” “我告诉你这个消息,不是我想你做什么,而是你自己想做什么,怎么做!” 于谦愣了,他真没想到,林钧竟是真的无欲无求! 他沉默片刻:“我会认真想一想的。” 顿了下,于谦轻声道:“师弟。” 显然,从这一刻开始,于谦才真正的把林钧,当作了自己人。 …… 送走于谦,林钧很舒服的睡了一个安稳觉。 翌日一早,他就起床,到了尚膳监,煮了一大锅羊汤,又烙了不少鸡蛋饼,还烙了小巧可爱的糖饼给南宫的小殿下们。 想到朱见济肠胃不好,他就只让大皇子的侍女取走了鸡蛋饼。 朱祁钰那边倒是给了几个小糖饼,这家伙是个工作狂,适当吃点甜食可以解压。 忙完以后,林钧带着羊汤和饼,到了南宫。 朱祁镇正趁着早上凉爽,给太子上课:“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见深啊,你知道做皇帝,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吗?” 朱见深认真想了想,“坚持每天上朝,不要睡懒觉。” 林钧在一旁听得好笑,小孩子嘛,天生属性就是爱睡觉。 不睡懒觉,坚持每天上朝,对朱见沉来说,就是极难的事情了! 朱祁镇却笑了,甚至把手中的书卷成了棍子,在亲儿子脑袋上敲了一下:“错!” “当皇帝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先生一个儿子!” “你没有儿子,皇位由谁继承?” “辛苦半辈子,全都给别人做了嫁衣吗?” “所以——” “这首关睢,一定要背会!将来才能吸引到,美人儿对你投怀送抱! 太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看着面前的爹爹,只觉得人生圆满了。 他幼年时,很少见到日理万机的父皇,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能看到,身份贵重的父皇,独自坐在龙椅中,总感觉有几分寂寥呢! 林钧级于忍不住,打断了朱上梁对朱下梁的教育:“皇上,我送饭来了!” 朱祁镇猛地抬头,一点都不掩饰自己脸上的惊喜:“钧哥儿,你来啦!” 林钧深深看了他一眼,大概神情过于复杂,瞬间让朱祁镇看出了端倪,他迟疑着问道:“钧哥儿,又出什么事了?” “和我有关?朱祁钰干的?” 朱祁镇几乎一下就猜到了重点,林钧叹了口气:“一会儿再说吧!” 因了这句话,朱祁镇今天吃饭速度格外快。 待他吃完,两人进了书房。 朱祁镇面色严肃地看着他,“说吧!” 林钧第二次学井源,手指蘸了茶水:皇上想要换太子。 朱祁镇愣住了:“什么?” 林钧看着消失大半的茶水痕迹,无奈又写了一遍。 这次,朱祁镇终于反应过来。 林钧立刻感到,整张桌子都在颤抖,根据经验,这是朱祁镇气到极点的表现。 朱祁镇的牙齿格格作响,咬牙切齿:“竖子,敢尔!” 他刚刚才教了儿子如何做一个合格的皇帝,转头就告诉儿子,别学了,你当不了皇帝了! 这让他如何能说出口! 朱祁镇越想越气,老子皇位没了也就罢了,老子自己作死,怪不得别人! 回来以后被圈禁,老子也认了。 现在,他的儿子竟然做不成太子了! 朱祁镇咬牙切齿地念起了当今皇上的:“朱-祁-钰!” 林钧:“……” 他现在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师兄,应该从小朱同学的仇恨名单榜首的位置掉下来了! 坏消息是小朱同学的头号仇人,有些难搞! 朱祁镇抬头看向了林钧,“钧哥儿,你说怎么办!” 林钧苦笑:“臣这次,是真的无能为力了!” 朱祁镇沉默半晌,做了决心:“钧哥儿,我准备病了,病很重,我只想见到母后——” 林钧一振,小猪同学,这是准备请场外的强力外援了?! 据他所知,朱祁钰能够顺利登上皇位,就是和太皇太后达成协议,要立朱见深为太子! 如果太皇太后能够出面,那确实有一线希望,保留太子之位。 林钧思考片刻,点头表示赞同,“可以一试!” 朱祁镇慢慢呼出一口长气,看向了窗外,“我,也就只剩下装病这个手段了。” “没想到,草原上要用,回了家还要用!” 他看向窗外,原本荒凉的南宫地面上,已经渐渐长出了些青苗,朱祁镇喃喃道:“朕现在只想简单的活着,种种菜,养养孩子,偶尔出去转一转。” “朕看太子,也是差不多的性子,这太子之位,也不是非要不可。” “可为什么,朱祁钰想换掉见深,朕会这么生气呢?!” 林钧沉默片刻,给了他一个答案:“我可以不要,但是你不能不给!” 朱祁镇一怔,大笑出声,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没错!朕可以不要,你,不能不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