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自古以来皆如此,水至清则无鱼。 林钧觉得,若是后世的师兄,为人处事上圆滑许多,定然不会做出这种让人下不来台的事情。 婉拒即可,何必反手一个举报,对正当红的实权侯爷来说,不痛不痒,偏偏又打了人家的面皮。 直接招了一个大仇人。 林钧摇了摇头,本打算上前的脚步停了下来,罢了,就师兄这不讲情面的性格,他还是等着私下再交流吧! 又过了一会儿,林钧终于等到了机会,师兄吃多了酒,叫了小厮引路去如厕。 茅厕此等有味之所,往往修于花园之中,一来可以借花香掩厕香,二来也方便施肥。 林钧候在了半途,隐身在了一丛花树之后。 远远见师兄从茅厕里出来,林钧正要迎上去,一个身影,已经先他而去了。 林钧想了想,放轻脚步,借着树林掩饰,靠近了二人,不远不近,刚好听到了二人对话。 “于,于大人,”看得出来,说话之人有些羞于启齿,说话也有些结巴:“我自认尚算勤勉,政绩也颇能见人,就是因为上次之事……” 他含糊了下,方道:“国子监祭酒现下空缺,在下自认资质履历,都足以胜任此职,还请于大人提携一二!” 竟是求官! 林钧扬了扬眉,按照师兄现在的脾气,只怕立刻要怒斥此人一番了吧! 他下意识地越过枝叶,向着师兄看去,却不由一怔,师兄眉头微皱,面露沉吟之色,竟是认真考虑起了对方的请求! 半晌,于谦开口道:“徐大人确实有功,我会找个时间,面呈圣上。” 那姓徐的官员大喜,激动道:“若事有成,我徐珵必不忘于大人提携之恩!” 徐珵! 竟是徐珵! 林钧几乎要晕过去,就是此人,提议朱祁镇: “不杀于谦,此举无名!” “虽无显迹,意有之!” 没错,以“意欲”拥立外地藩王进京继位的罪名,扣死了师兄的,就是这位徐珵,徐大人! 徐珵的经历也颇为传奇。 此人最初是以预言家的身份登场的,他用他半吊子的算学夜卜天象,占出土木堡之战,大明必败! 于是,他提前安排了妻子避祸异地。 当战事发展验证了他的预言后,徐珵飘了,自封半仙。 瓦刺兵临城下,朝堂争议,战亦或南迁时,徐珵跳出来了,这次,他是预言家身份跳了狼人:“迁!必须迁!” “只有南迁,才有活路!” 结果于谦一句话定了战略方针:“战!必须战!” “提议南迁之人,该杀!” 战就战吧,还大获全胜。 跳了狼人的徐·预言家悲剧了,被所有同僚唾弃,不屑与之为伍——国家兴亡之际,匹夫有责!有人却只想逃! 体现徐珵是个厉害角色的时候到了。 哪怕被大半同事排挤,他也没有挂冠求去:一家老小嗷嗷待哺,五斗米已足以让他折腰。 夹起尾巴做人,战战兢兢做事,正如徐珵对于谦所言,他之政绩,颇为可圈可点。 这时候,纵然师兄是曾让他背上懦夫骂名的罪魁祸首,徐珵应也未十分忌恨师兄,不然也不会求到师兄头上。 如果事情进展顺利,师兄建言成功,徐珵如愿得了祭酒之职,那就皆大欢喜,师兄也就不会被徐珵忌恨到死了。 偏偏师兄向景泰帝提了建议后,景泰帝直接来了句:“那个主张南迁的徐珵?此人品行太差!不要管他!” 皇帝不喜欢,师兄还能怎么办! 师兄也是傻,没有通知徐珵一声,悄无声息地就给景泰帝背了个锅! 表面上看去,就成了徐珵求到师兄头上,师兄答应的痛快,最后却石沉大海,没有半点消息。 在徐珵看来,就是鼓足勇气给死对头低了个头,结果又被对方羞辱了一番! 恨,自此生。 最可笑的是,景泰帝,口口声声此人人品太差不堪重用,转眼徐珵改了个名,改成徐有贞,景泰帝就忘了此人过往,直接提拔重用了! 林钧怀疑,朱祁钰和朱祁镇一样,三品之下皆小臣,不足入眼耳! 不知道新名字,是不是徐半仙算出来的,还真做到了逆天改命! 徐珵改名徐有贞后,外派山东,治洪,颇有成效,几年后再回来,就成了左佥都御史,都察院的三号实权人物。 治水这一块儿,是真的诟无所诟。 乃至于林钧清晰记得,师兄提到徐有贞,这位坑死他的大仇家时,沉默许久,最后说了一句:“技术岗的人才,就把他按死在技术岗好了!” 看着得了师兄承诺,欢天喜地的先行了一步的徐珵,林钧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万万没想到,一顿普普通通的,只想让师兄多吃点肉的酒席,竟然招来了这么多的牛鬼蛇神! 滚滚历史洪流向前,两个重要仇人,和师兄结怨之事,竟是依旧如故,还都在这一次宴席上发生了! 林钧仰头看天,贼老天,你到底想干嘛! 大概他磨牙声太响,于谦循声而来,看到他的一瞬间,这位当朝重臣,有一瞬间的怔忡:“是你——” “太上皇回京时,在太上皇马车里的小子!” 电光火石间,于谦福至心灵地,想通了所有,他眯起眼,直接道破了林钧的身份:“原来是你!太上皇身后的黑手!” “你在太上皇北狩时,耗费心机,为他打造明君形象,现在,又借着宴请群臣,串联朋党!想要在京中搅风搅雨!” 这一刻,于谦恍如天神下凡,一身正气凛然,高声质问:“天命已定,宁复有他!小贼,你意欲何为!” 林钧:“……” 他嘴巴微张,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他怎怎么又成小贼了! 师兄! 睁大你识人不明的眼看清楚,石亨徐珵,才是你的大仇人! 现在你面前的,是你在大明,最坚定,最忠实的盟友! 这样一心为你着想的铁杆盟友,今生后世,也就这么一个了! 于谦见林钧一言不发,以为他被自己拆穿,恼羞成怒,气不堪言,不由冷哼一声: “幸亏老夫见了请柬上的字迹,和太上起居注上一模一样,特意来此,不然,不知要被你隐藏多久!” 林钧眨了眨眼,突然反应过来,为何那么巧,石亨徐珵二人,与师兄结怨之始,会发生在这一次宴席之上了! 师兄为人,刚正不阿,又穷得掉渣,想必平时这种酒席宴请,都是不参加的。 为了找出他这个小贼,才破例来此,结果被徐珵石亨找到机会—— 所以,始作俑者,还是他! 林钧苦笑,这都他奶奶的什么事儿啊! 他见于谦还在目光炯炯地看着他,等着他不打自招,给自己定个野心家的罪名,知道多说无益,干脆从怀里掏出了事先准备好的一卷纸,递了过去: “于大人,小民之心,天地可鉴,您且静观后效吧!” “小民想说的话,都在这一卷纸中了,您——” “回去慢慢看吧!” 说着,林钧把自己亲手写的鬼故事,硬塞进了于谦手里,扭头就走! 没错,就是鬼故事。 林钧想得很通透明白,他想拉近和师兄的关系,最好的办法,无疑是投其所好! 现在的师兄,有什么爱好,他不清楚,后世的师兄,林钧可是一清二楚! 什么鬼故事活珠子,林钧准备全给师兄安排上! 嗯,师兄喜欢鬼故事的爱好,虽是后世才有,人却是同一个人,没道理现在的师兄,会不喜欢鬼故事! 他应是还没发掘出这个爱好而已! 林钧决定,先帮师兄把爱好,重新拣起来! 至于石亨徐珵,林钧倒不觉为惧,说白了,他们之所以能给于谦定罪成功,关键,还是在小朱同学身上—— 皇帝不同意,他们这帮人,再上窜下跳也没用! 林钧呼出一口长气,要想保住师兄的小命,还是要和小朱同学,继续培养感情啊! 他想着,看看酒席也差不多了,干脆到厨房,烧了四碟小菜,准备绕到南宫去,给小朱同学送个宵夜。 还带上他特意多做的一道羊三套,给那帮守卫。 夜色正好,马蹄声得得的踏在石板路上,这时候没水泥,皇城这一片,路都是石板砌的,走起来巴适地很,就是有点响。 林钧怀疑,大明的宵禁制度,可能就是因为行路声太响,吵得皇帝睡不好,才定下的规矩。 看看时间,距离九点宵禁,还有不到一个小时了,也亏得驸马府离南宫不远,不然林钧只怕是赶不了一个来回了。 林钧刚一露面,一干锦衣卫守卫俱皆面露喜色,纷纷主动开口招呼他: “林小哥来了!” “这是又带什么好吃的了?” 林钧面带微笑,正要应声,那个相熟的小旗突然道:“林小哥可是听闻太上皇病了,特意赶来的?” …… 于谦攥住小贼塞来的稿纸,匆匆和主人井源告辞,坐上了租来的马车,一路催促车夫快行,强忍着没有在路上打开。 他心中不断揣测,这卷纸,写了什么? 是小贼诉诸为苦心的野心,还是太上皇的拉拢? 不不,应不是太上皇,流于笔端,也太容易被人诟病了! 或是和这两天朝上沸沸扬扬热议的,太上皇的草原策有关?! 于谦只觉头疼,策是好的,问题是,为什么不在自己当皇帝的时候提出来啊! 又或者悄悄的给景泰帝,让景泰帝来说啊! 这下了岗还疯狂给自己刷声望,让朝中变得混乱—— 于谦只恨当初炮火洗地,没把太上皇洗掉! 瓦刺的使团已经入关,正快马加鞭地向着京城赶来,算算日子,明天差不多就到了。 到时候,太上皇的草原策必再度掀起热议—— 也不知道景泰帝,抗不抗得住。 下面那些大臣离得远,可能看不大清,他们这些各部尚书,内阁成员,以及几位勋贵之首,可都是看得一清二楚—— 一说起草原策,景泰帝的脸,就阴沉得滴得出水! 于谦突然觉得心累,不在其位的哥哥朝气蓬勃,在位的弟弟,死气沉沉。 老朱家的皇帝,就不能正常点么! 在于谦的腹诽中,马车终于停在了于府门口。 这辆马车是长租,每天接于大人上下朝,算下来,比养个马再养个马夫要便宜不少。 今天算是加了一趟差,所以要额外加点钱。 于谦从荷包里摸了铜钱出来,数好了递了过来,车夫喜笑颜开,“明天准时见,那我先走了,于大人!” 于谦挥了挥手,听到马蹄声,小厮已过来开门,道了声老爷,眼巴巴地看着于谦的手,发现除了一卷纸什么都没有,不免有些失望,嘟囔道: “俺们乡下吃席,还能带点折箩回家呢!这官老爷们吃席,咋啥都没有呢!” 于谦被气笑,他,堂堂兵部代尚书,正二品大员,去打包折箩! 他不要面子的吗! 只是这小厮嘴欠归嘴欠,干活还是肯出力的,就是嘴馋了点,几天不见油水,就囔囔着老爷我想吃肉! 这小厮猴精猴精,他处理公务的时候不叫,他读书写字的时候不叫,专等着他吃饭如厕的时候叫! 想想吧,他如厕的时候,这小厮就守在茅房外,念念叨叨:“老爷,咱家都一旬没吃肉了,没点油水,小的屎都要拉不出来了,老爷能拉出来不?” 于谦:“……” 本来能! 于谦磨了磨牙,拿出荷包,把最后几个铜钱倒了出来,“给你个馋鬼!明天自己买俩肉包子吃吧!” 他见不得小厮接过铜钱欢天喜地的样子,故意津津有味儿地开了口: “今天驸马府上有一道菜,你一定喜欢!” “菜名羊三套,乃是烤得焦黄的小羊腹中藏了一只卤得入味儿的鸭,鸭腹中,又有一只乳鸽!” “鸽肚中尽是山菌,鸽肉鲜美多汁,极是美味!” 满意地听到小厮咕咚一声吞咽口水,于谦心情极好地向书房走去,身后传来了小厮好奇地询问声:“老爷,那这道羊三套,是席上最好吃的菜吗?!” 于谦正要回答一句是,另一道菜却浮现在了脑海中,口中也仿佛想起了那脆爽弹牙,香味溢满整个口腔的美味—— 于谦愣了下,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井驸马一桌美味佳肴,他印象最深的,竟然是那一道皇上厌之皇后爱之的饭包! 于谦回过神来,见自家小厮还在眼巴巴地等他答复,不由笑道:“不是。” “老爷我觉得最好吃那道——” 顿了一下,他大方道:“赶明儿,咱们家也做一下。” 小厮两眼放光,比羊三套还好吃,那得是什么肉啊! 天鹅肉老虎肉龙肝凤胆—— 转眼间,这贪吃的小厮已在脑海中脑补出了一桌王母蟠桃会上的盛宴。 直到他一头撞到了于谦的背上,于谦转过身,还没斥他,小厮先叫了起来:“老爷!你骨头硌得我鼻子疼!” 于谦:“……” 这活宝! 他嫌弃地甩了甩袖子:“行了,老爷我要看书,你先睡去吧!” 小厮一听个睡字,立刻打了个呵欠,要不是以为老爷能带些折箩回来,他早就睡了。 看着小厮摇摇晃晃地去了厢房,于谦暗暗摇头,这一天天能吃能睡的。 他进了书房,被小厮一通打岔,倒没了先前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他现在只想看看,那小贼硬塞给他的卷纸中,到底写了什么! 于大人亲启。 这是本人的亲身经历,若有虚言,只管叫本人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上茅厕忘了带厕纸! …… 于谦精神一振,竟是这小贼的亲身经历?! 这誓言发的不痛不痒奇奇怪怪,代入一想……他最亲的人是得罪他了么? 种种念头一闪而过,于谦继续看了下去: 我本江淮一书生,奈何家贫,苦读十年,却无赴考之资。 无意间听同窗谈及,有一鬼神,名曰笔仙,若是能请其降临,诸事可成。 余初时不信,煌煌大日,何来鬼神? …… 于谦点了点头,不错,鬼神之说,纯属无稽之谈! 这小子还算脑子清明。 …… 然我终究还是信了。 旁的鬼神不说,至少有一穷鬼,盘桓在我家已有二十载! …… 于谦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四壁徒徒,默然,可能,他家也住了个穷鬼。 …… 当夜,我于家中,初试召唤笔仙之法。 同窗言,召唤笔仙需两人合力,交叉握笔,竖立于纸面上,一起画圈,待手不用力,而笔自动时,笔仙已至! 我只得一人,便尝试左右手交叉,同时握住笔杆。 初时随意乱动,忽得一瞬,我手不动,而笔,带我动了起来! 我心中慌乱,笔却始终停不下来。 笔画圈越来越快,似在催促我快些许愿! 彼时,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快停下来吧啊啊啊! 我的手,仿佛听到了我的心声,开始在纸上书写这一行字: 快亻 嗯,写到第二个停字时,没墨了。 笔停了一下,然后发疯了一样,带着我的手,在纸上疯狂写字: 快停下来吧啊啊啊! 可惜,到底还是没墨了,无论写了多少遍,纸上,终究只有“快亻”,这一个半字。 最后,笔似乎放弃了,我的手终于松开,笔也倒在了纸上,一动不动。 大人是否以为,这就完了? 事实上,我也以为结束了。 又惊又吓,累得虚脱的我,汗流浃背地瘫倒在了椅上,半晌,才爬起来,到了隔壁,烧了点热水,准备冲一下身子。 刚刚脱了衣服,一个娇滴滴的声音突然在窗外响起:“公子一人,是否孤枕难眠?妾身,一个人,有些睡不着呢!” 我浑身一冷,院门早已落锁,又何来的落单美人! 我立刻抓向衣服,衣服的另一端,却被人轻轻扯住!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去,不由一愣,脑中无数形容美人的词汇升腾而起——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国色天香红颜祸水…… 最后,美人的玉臂柔若无骨地缠上来的时候,我一把将美人搂住,上下求索,我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当然,我没死,不然大人,也见不到这封信了。 风流一夜后,碍于平时勤学养成的习惯,鸡鸣时,我就睁眼了,可惜,美人芳踪已沓,只留了孤枕于我。 我回味着昨日颠鸾倒凤种种,掀被下床,却不由一愣—— 我身上涂满墨迹,尤其是风流之所,整个一漆黑如墨。 胸腹间,更是多了几个大字:叫你没墨! 这是我碰到的第一个美人,我不知该将她称做笔美人,还是墨美人,大人觉得呢,那个更好? …… 于谦皱起眉头,论形,当为笔美人,论迹,又是墨美人更好,委实难以抉择啊! 等等! 他在想什么! 这小贼,编了个故事给他,他还看进去了?! 意识到这个事实,于谦震惊地张开嘴,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纸上最后一段: 以上,皆为本人亲身经历,若有半句虚假,就叫我于这世上最亲的人,烧菜忘放盐,煮饭忘放水! 于谦:“……” 也不知道这小贼最亲的人,到底是如何得罪了他,亲身经历个屁! 于谦把纸又来回抖了抖,再三检查,确实没有挟带的小纸条,背面也没有写字后,确定了,这小贼,就是编了个故事给他! 于谦面无表情地举起纸,凑到了烛火旁,纸上青烟刚刚升起,他的手一缩,又手忙脚乱地把火头拍灭了。 他再仔细看看,说不定,信中还有什么隐语,被他漏掉了。 于谦这一次,读得很细,直到最后,他注意到了一句险些被他漏掉的关键之词: 这是我碰到的第一个美人—— 第一个?那也就意味着,还有第二个第三个? 心里竟莫名期待起来! 于谦突然意识到,这小贼编的故事,就还挺好看的! 上套了! 于尚书面无表情地再次举起信,凑近了火烛,这次却在离火烛尚有一段距离时,他就停了手—— 糟糕,他好像都背下来了! …… 朱祁镇一脸不满地举起筷子,敲了敲盘子:“你在外面吃酒,就拿这些对付我?!” 林钧扫了一眼,油炸花生米,凉拌牛肉,香煎小鱼,香葱炒蛋。 夜宵下酒菜,一点毛病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