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公府内,自凤阳案后,李善长一直被禁足府中,直到朱雄英百日宴,他才被朱元璋解除了禁足限令,能自由活动。 不过李善长深知当下情况不好,因而深居简出,每日只在府中养花种草,虽在刻意降低存在感,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当真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父亲,京里又出大事了,亲军都尉府全军出动,不知去往何处?”后花园内,李善长正提着小锄摆弄花草,李祺快步走了进来,在他耳边轻声禀报道。 听闻李祺的话,李善长脸色一凝,略略蹙眉。 亲军都尉府,多熟悉的名号,当时前去凤阳,抓他手下行工部衙门官员的,不正是这些人吗? 不甚光彩的记忆死灰复燃,李善长的心情阴郁起来。 “你去打探一下,看看那毛骧又在搞什么名堂。” 亲军都尉府是天子鹰犬,他们的行动,便代表着朱元璋的意志,李善长觉得有必要打探清楚。 李祺随即领命告退,他前脚走,后脚便有管家来通报:“禀国公,胡相求见。” “胡惟庸,他来做什么?”李善长面露疑色。 对于这个接替了自己宰相位置的胡惟庸,他不知如何看待,但他深知胡惟庸为人精明谨慎,断不会贸然跑来探望,尤其是,当下这个满城风雨的时间节点。 很显然,他的到来,与亲军都尉府今日的行动有关。 “请胡相去书房稍候,本公稍后便到。” 稍作整顿,李善长到了书房。 胡惟庸此刻已在书房用茶,一见李善长,立即起身迎来道:“恩师,许久不见,风采依旧啊!” 他笑着探手相迎,刚一走近便握住李善长的双手,热络寒暄,当真客气之至,李善长自也懂这套虚与委蛇的场面规矩,也笑着与他寒暄起来。 二人原就是老乡,昔年起事之时一起从龙辅佐,有说不完的旧时话题。 胡惟庸年纪较轻,昔日建国前的功绩也远不如李善长,再说他这宰相之位,也是李善长致仕时推荐而来,是以,胡惟庸在明面上,对李善长推崇备至,常以“恩师”相称。 今日这场寒暄,胡惟庸重提旧事时,又再三致谢,言必称“旧时教诲提拔之恩”云云。 这般热络客气,自不是无的放矢。 李善长心中明镜一般,但他却不动声色,既不将话题引到当下,更不主动询问来意。 一来二去间,茶已添了三遭,胡惟庸终于耐不住了。 “不知恩师可有听说,今日毛骧一众在京里大肆搜捕,闹得满城风雨?”胡惟庸探近身子,开口提及来意。 李善长装作浑然不知,道:“哦?竟有此事?” 胡惟庸点了点头,他又谨慎地向门外看了眼,虽看到奴仆离得极远,仍要靠李善长更近半步,掩口低声道:“实不相瞒,学生已派人打探到,他们今日行动是为了近日税官前往户部报税一事。” “户部报税会出何事?”也许是李善长老了,一时之间倒没有往那空白印册方向想去,因而有些好奇的问道。 胡惟庸将声量压得更低道:“恩师当知,各地官员押税进京,常以空白印册取代实帐,到了京中再行填报吧?” 一听这话,李善长顿时明白了过来,他也当过几年宰相,对于这件事前元留下的弊政,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但这件事本是官场惯例,难道朱元璋是因为这事大动干戈吗? 还没等李善长询问,胡惟庸当即就说道:“上位知道这件事后,大发雷霆,让亲军都尉府接管了此案!”虽然没有具体的消息证明,但胡惟庸也猜得十有八九了。 随即胡惟庸叹了口气,话语中颇有不忿道:“上位素不知官员难处,乍听此事难免动怒。更可恨的是毛骧、蒋瓛那一干狗腿子,为了彰显能耐,借题发挥,将这案子搅得满城风雨!”说至感慨深处,他重重叹了口气,似是对当下局面深为惋惜。 只看他当下嘴脸,仿佛当真是心忧朝局,为大明朝堂稳定而不满。 李善长哪里不知,胡惟庸提及此事,多半还是为他自己,眼下情况不明,不知这胡惟庸怀着何等心思,李善长也不好贸然发话,他只略仰着身子,静默聆听,不肯往下追问。 胡惟庸等了片刻,见李善长疏冷态度,只能继续道:“恩师,亲军都尉府如此猖狂,实在有失体统,还望恩师能加以劝拂啊!” 亲军都尉府代表的是皇家私权,它和朝廷官员之间,本就存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在这一点上,胡惟庸及李善长,是站在同一阵线的,胡惟庸以此入局,提点李善长进宫劝谏,说得顺理成章。 当然,他更重要的心思,还是希望李善长能为那空印案说情,将这大案化小,至于再往后,小案能否化无,自是他胡惟庸的能耐了。 李善长何等精明,到了这时,自然已听出味来,他蹙着眉头,故作为难姿态道:“劝拂?怕是不妥吧!上位正在气头上,谁能劝动?” 胡惟庸叹了口气:“我等自是没这个能耐,但恩师与上位关系莫逆,有您出马,自是手到擒来!” 他这话,倒也不是凭空吹捧,单论和朱元璋的私人交情,李善长确实能排到前列,除了徐达能压他一头外,旁人倒未必胜他。 而胡惟庸就差得远了,从龙前并无高功,与朱元璋也不亲近,他之所以能当上宰相,多半还是因他功薄威低,构不成威胁。 这马屁乍听来倒很舒服,但稍一思虑便知其中风险极大,李善长不是傻子,才不会轻易上当。 “可此事……陛下占得上理,老夫如何有脸规劝?” 再怎么官场惯例,错了就是错了,朱元璋便是借题发挥,你也说不出不是来,李善长绝不会冒这风险,在这当口上进宫劝谏。 李善长不上套,拒不进宫劝谏,这可急坏了胡惟庸,他忙从椅子上站起,又朝李善长走近一步,一脸焦切道:“恩师,就算那些官员有罪,也应当交由三法司审理,而不是让亲军都尉府处置,此举实在有违律法,怕会引起公愤啊!” “恩师,为我大明朝纲稳定,您就……出面劝劝吧!” 他一番至诚至善,苦口婆心的劝诫,若是不了解内情的人,怕真以为他一心为了大明着想。 可李善长心知肚明,胡惟庸分明是怕案子审下来,会牵连到他头上。 将案子打回到三法司,那就是他胡惟庸说了算,到时候,非但牵连不到他自己头上,便连那些造空白印册的官员有没有罪,也是他一句话的事。 李善长毕竟还是心系士大夫集团的,自也不希望亲军都尉府这种皇家鹰犬势力壮大。 可他心中也有苦楚——上次凤阳事件,他已得罪过朱元璋,皇长孙百日宴上,更是被匿名敲打,如此情形,他还如何再敢趟这趟浑水,招惹天子? 静默思虑许久,李善长拢起双袖,摇头叹气:“唉,上位此举,当是另有深意,吾等臣子,应当听从顺服。”这已算是明确回绝了。 这一下,胡惟庸急了,他心中寻思,这李善长何时变了性子,昔日他曾多次与陛下当面争辩,怎么现在如此胆小怕事了。 他仍不服,还想继续规劝,但李善长却已仰过身子,靠坐在椅背上,端盏饮茶了。 这是惯用的打断谈话的套路,你总不能在人喝茶时还要说个不休吧? 喝完了茶,不待胡惟庸说话,李善长率先开口:“天色不早了,府里也没备什么好菜,就不留胡相用餐了。” 这冷漠口吻,显然是在送客了。 胡惟庸再怎么心急,当下也只能将心思藏在心里,无奈拱手,郑重道别,而后走了出去。 看着他的背影走远,李善长重重叹了口气,他的眉头微微蹙起,脸色也略带忧虑。 在这件事上,他与胡惟庸倒也算同一阵线,都极度反感那亲军都尉府,可他跟了朱元璋数十年,最是了解其为人。 当下朱元璋盛怒,若是牵扯其中、犯上进谏,只会死得很惨,真要闹将起来,自己这韩国公的勋爵,都未必能保得住。 …… “禀陛下,卑职已去往驿馆,将所有押税正印关员都纠集一起,挨个排查,三百多名正印官中,除了极个别人,剩下的所带印册都是空白的。” 武英殿内,毛骧拱手敬拜,正诉说今日战果。 所查得真相,令得朱元璋惊怒不已。 此案,朱元璋已法外开恩,只抓当下涉案主犯,却没想一查之下,竟还能牵连出这么多人,这当真应了他之前猜想,他老朱家的钱袋子早已敞开,所有人路过都能伸手往里扒拉。 “可恶!咱大明朝……竟没一个好官了?” 朱元璋气血上涌,恼得满脸涨红,震怒至极,他当下拍案道:“毛骧,你将这些人,统统推出去砍了!” 不杀人,不足平他心头之愤。 “父皇,息怒!”却在这时,朱标站起身来,他面带焦虑,温声劝诫:“若将这些人都杀了,谁来替我大明收取税赋?” 涉案之人,把持着全国税赋征收要职,若全杀了,整个大明无疑会陷入瘫痪。 朱元璋怒气未消,一脸无所谓道:“这有啥可忧虑的,想当官的人不有的是?大不了,咱从国子监提调一些人来,安插到各地税岗,指定比这些贪赃枉法之辈干得好!” 他这话未免意气用事,朱标连忙摇头:“便是从国子监抽调生员,也得经数年栽培,岂能贸然推到要职高位上?” 一群还没进入仕途的生员,刚一起手便直接去当正印官,这显然不合适。 朱标的话,于情于理都没有错,可朱元璋正在气头上,心中哪能服气?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怎么办?” 朱元璋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朝儿子连连摊手,道:“难不成……将那些人无罪开释了?” 他这说的,当然是气话了。 “这……” 朱标也是情急下才出言劝阻,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一时之间陷入纠结,略想片刻,他灵机一动道:“要不,咱们去寻那……” 他正要开口,却又瞧见毛骧还拱手站在殿内,赶忙压低声量,凑到朱元璋耳旁:“去寻那陆先生帮忙,他说不定有什么好主意。” 朱元璋一听,思虑了一会儿,也点了点头。 以往经验证明,信陆羽准没错。 经这一劝,朱元璋的脸色恢复了许多,他再望向毛骧,语气中已没有了刚刚的杀意道:“你先退下吧,将那些人先押起来,待咱思量清楚,再作决议!” 毛骧先还期盼着,能借天子盛怒,能杀个血流成河,却不想是这般重拿轻放的结局。 他心中失望,却又无可奈何,不由间整个身子都软了一截,有气无力地“抱拳”,应了声是,随即退了下去。 待毛骧离去后,朱家父子很快换上便装,带着云奇一起,往那前门大街上赶去,却没料,这一趟又扑了个空,大街上人来人往,却是少了那陆家戏班。 “咦?这臭小子,又跑哪里去了?”马车中,朱元璋从窗外缩回脖子,一脸迷惑道。 “是不是刚从狱中出来,尚在家中休养?”朱标思忖道。 朱元璋稍作思虑,点了点头:“嗯,该是不假。”随即下令云奇,让他叫车夫去那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