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郁的一番演讲,效果极好。 就连老胡这个穿官衣的,都拍着桌子大喊,干掉他们。 这一刻,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是绿营千总。 而是把自己代入了另外一种视角,穷哈哈的视角。 这就是演讲的魔力。 寥寥数语,就让这个团体更加的紧密。 李郁的个人威望,再+10. 所有人都用敬仰的眼神,看着他。 就算他这会说,拿上枪炮,干掉范家。 也会立刻,马上执行,而且坚信,他是对的。 …… 李郁环视了一圈,才开口: “干掉范家,可以分两步走。” “第一步,联合本地胥吏,扣个大帽子。让范氏要么去死,要么割肉求生。” “第二步,时机还未到。物理意义上的连根拔起。” 杜仁眼睛一亮: “军师,扣哪一顶大帽子?” “自然是哪一顶黑,就哪一顶喽。杜大讼师,大清律你熟,你去找吧。” “没问题,大清律我日日翻阅。最近又有了一些心得。” 众人又是大笑。 “多准备几顶,我怕他腰杆子硬,一顶压不垮。” “军师放心。” 杜仁笑呵呵的先走了,因为他路途最远。 要坐船去西山岛,需要1个时辰。 其余人继续开会,提出问题,解决问题。 目前摊子大了,问题层出不穷。 不过,能用银子解决的问题,都不叫问题。 范京的账册上,又多了几行支出。 他已经麻木了, 自家军师的风格就是如此,财来如山呼海啸,财去如吃了泻药! 守不住,根本守不住! 李家堡暂时不再大兴土木,基建重点转移到了西山岛。 光是住宅,就需要能容纳2000人。 为了留出冗余。 砖石,三合土,船只每天都要往返多趟。 西山岛虽然有很多石头,却不适合盖房。 只能从吴县其他地区,购买石条。 墙壁靠近地面的部分尽量多用石头,保证坚固。 …… 大水退去后, 西侧硝田重建了一部分,但是不再扩大。 把硝田的种植,转移到了西山岛。 这里有天然的优势,山谷内避光。 而且山谷效应,通风极佳。 李郁和五叔只是到现场看了一眼,就决定了。 原料都是现成的, 岛上有那么多人排泄,湖里有那么多鱼虾,山上有可以沤肥的草木。 下风口不住人就行了。 众人越发觉得,独占西山岛是个多么英明的决定。 杜仁很快送来了几条为范家量身打造的罪状。 一条比一条毒辣。 起步就是反诗,毁谤朝廷。 不过,李郁倒是看中了两条不起眼的。 一条是亻仑理梗, 范府这么大,总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只要挖出来,揪着不放就够他狼狈的。 然而,不够刺激。 还有一条,是杜仁量身打造的。 给范府扣上个不敬圣人的罪名。 “妙,妙。杀人诛心。” 李郁感慨,杜仁不愧是本府大讼师。 论起缺德,已然超过了自己。 范氏本是儒家起,最大的依仗也是儒坛名声。 若是没了名声,怕是想死都来不及跳河。 在范氏历代族长眼里,这一名声,比哪个皇帝青睐还是厌恶要重要的多。 皇帝要尊儒教,就得护着范家。 范家比不了曲阜孔家,可也是一代名臣范仲淹的后裔。 标杆家族。 …… 李郁只是琢磨了一会, 就理清了中间的逻辑,想到了一计。 “你们几个,去打听一下范家的嫡系子孙的,越详细越好。尤其是见不得光的爱好。” “遵命。” 数日后,就传来了消息。 范氏现族长膝下有三子两女。 长子为嫡,乃正房夫人所生。 负责府内外一切事务,并未入仕。 次子在浙江为学官,小儿在江宁书院读书。 两女,一已嫁人,另一尚待字阁中。 不出意外的话,这位长子就是以后的族长。 “长子范城默,年33,爱好书画琴棋。店铺,田产,皆为他打理。” “爱好呢?” “平素多在府中,偶尔去茶楼,戏园子,以文会友,信佛。” “他有没有什么俗一点的爱好?” “没有,此人从不踏足青楼,口碑颇好。” “这么说,倒像是个正人君子?” “是的。”打听消息的人也有些尴尬。 没有爱好,无从下手啊。 沉默片刻,李郁突然问道: “他有几个妻妾?子嗣如何?” “一妻,一儿。” 这就怪了。 独生子,这个时代可不流行。 而且,后宅女人的数量,似乎少了点。 甚至还不如他爹的零头。 “你给我描述一下此人的身形,外貌,五官。” …… 李郁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多年社会经验告诉他,这个范城默不对劲。 事出反常必有妖嘛。 他是个世家公子,又不是贫寒读书人。 “找个机会,我要远距离观察一下此人。” 次日,机会就来了。 一小撮本地读书人的诗友会。 在山塘街的一处茶楼举办。 组织者,就是这位范家大公子。 李郁早就赶到了,隐在马车中。 看到一大群书生,姗姗来迟。 “那个白衣的,就是范城默。” 人太多,李郁没瞧真切。 只觉得人长得白,温和,很有礼貌。 “我们能进茶楼吗?” “不行,今天是他们包场了。” 李郁也不愿打草惊蛇,只能在一旁等待时机。 按说,诗友会开到一半,会挪到院落里,或河边,亲近大自然。 这才符合文人的气质嘛。 这一点,倒是和学艺术的挺相似的。 …… 李郁在隔壁酒楼的雅间窗口, 耐心等待了许久,终于见到了范城默本人。 茶楼有一后院,有花有树。 桌椅也是古朴雅致,更有琴女在一旁弹奏。 一阵清风,花瓣飘落, 书生们大呼小叫,一会写诗,一会喝酒。 未必有唐寅的才,倒是把个癫狂学到了八分。 而范城默,自然是中心。 他和几位挚友,刚完成了一幅画作。 不要奇怪,诗和画的关系,就好比烟和酒。 博得了一片喝彩。 李郁透过窗口,死死的盯着此人,以及身边的俩人。 他总感觉哪儿不对,但是又死活说不出来。 “淮生,你来看看。” 林淮生凑到窗口,歪着头看了一会。 “就是几个书生,站成一排,手背着,头昂着,表情嘚瑟。” “还有吗?” “这三人高矮相似,气质相似。” 林淮生突然噗嗤一下笑了。 “你笑什么?” “我笑这几个书生,抿着嘴的动作都一样。” 李郁如醍醐灌顶,猛地冲到窗口。 范城默,还有身边俩书生,站成一排。 三个男人,竟然看不到一片chun(第二声),都抿的紧紧。 啪,他把窗子猛地关上。 “三个兔儿爷,你敢信吗?” “啊?”林淮生愣住了,叼着一个羊蹄。 他当然是不能理解的。 只有李郁,在屋子里兴奋地来回踱步。 穿清前,他就见识过如此诡异的一幕,一模一样。 绝不会是巧合。 “淮生,这一次我要让范家跪着,唱征服。” “军师英明。” 不知何时起,沉默寡言的林淮生也学会了拍马p。 这倒是出乎李郁的意外。 “军师,这一桌子好菜,我们吃得下吗?” “没事,打包带回去,给你妹妹尝尝。” “好嘞。她最喜欢这道松鼠鳜鱼了。” 李郁笑笑,喊来了掌柜的。 “再做一份松鼠鳜鱼,装食盒里。有孩子喜欢的点心、酥糖,都来点。” “李爷,您放心。” 掌柜的收了银子,恭敬退出。 心中暗赞,这位李爷真是个好人。 出来吃饭,从来没有赖账的。 出手还大方,对跑堂的也是该赏就赏,从不含糊。 和某些人一比,简直是高下立判。 …… 看破了范城默的真面目,李郁非常开心。 于是,就顺道去拜访了一下张有道。 元和县衙, 依旧是那副模样,屋檐破损的瓦,还是保持了原样。 就连门子的笑容,都是一样。 大清朝就这点好,离家十年再归乡,还能认识路。 “李爷,您来啦,请进。” 他牢记县尊的吩咐,李郁若来县衙,赞拜不名,抬脚就进。 不存在什么唐突女眷, 张有道巴不得他女儿被唐突呢,怕是他都能笑出来。 既然唐突了,那就干脆在一起吧。 啥彩礼不彩礼的,大手一挥,开明,白送。 然而,李郁是个谨慎的人。 他到了后堂,突然停住了脚步。 摸出一块碎银子,打发了笑容灿烂的门子。 咳,咳咳咳。 “何人?”张有道握着紫砂壶,迈着小方步走了出来,“贤侄,快快请进。” “伯父,顺路买了件小玩意,请您务必不要推辞。” “本官笑纳。” 一件精致的玉石镇纸,用来送礼再合适不过了。 又小巧,又值钱。 张有道就这么顺手放在了书桌上,代替了原来的铜镇纸。 “有一桩生意,不知您有没有兴趣加入?” “什么生意?” “胥江码头。” “啊?”张有道喝茶的动作僵住了。 他压低声音说道: “那可是范家的产业?你想干嘛?” …… 半晌, 李郁打了招呼,离开了县衙。 而张有道,则是坐在大槐树下,捧着紫砂壶来回的摩挲。 “爹爹,因何在此发愣?” “李郁那小子,要虎口拔牙,从范家手里吃下胥江码头,想拉我入股呢。” “可是那个先天下之乐而乐的范家?” “正是。” “女儿觉得,此人行事狠辣缜密,总是在玩火,却又总能全身而退。” “你想说什么?” “女儿担心,他会把爹爹拖入是非。” 张有道叹了一口气: “除非我此刻辞官归隐,否则无一刻不在是非当中。当官难呐,难。” 寒窗苦读十几载,终于飞出了金凤凰。 岂能半途而废? 往小处说,是个人的荣辱。 往大了说,是整个张氏在铜仁府的荣辱。 若要不牵扯一点是非,除非做个糊涂教谕。 其实,也不对。 就在这个月,直隶出了一件大事。 导致一位两耳不闻窗外事,埋头故纸堆的县教谕,被作为从犯押上了刑场。 一位秀才,不知是抽了哪门子疯。 竟然给乾隆上书,称如今虽是盛世,却依然有许多百姓吃不饱饭。 而皇庄当中,却有许多的好地荒废着。 清廷入关之时,在京师周边强圈了许多的良田。 后来,这些田大部分成了皇庄。 …… 这位秀才,竟然选择在了乾隆东巡祭祖的时候,下跪献书。 护驾的官员不敢怠慢,只能转呈皇帝。 乾隆阅后,下令将此人凌迟。 并夷三族,追究幕后主使者。 此事,引起了轩然大波。 祭陵途中,如此杀戮,有违天和。 军机大臣,户部侍郎和珅,负责审理此人。 他不敢怠慢,最终得到了一份详细真实的口供,呈交御览。 盛京, 农历八月,就已经开始飘雪。 小冰河的影响还未完全远去。 行宫内,乾隆靠着暖炉,问道: “和珅,你怎么看此人?” “奴才觉得,这就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悖书生。” “你这个狂悖,用的好。” 和珅心里一松,总算摸准了乾隆的脉搏。 “区区一介秀才,竟敢对皇庄指手画脚。为民请命是假,包含祸心是真。” 屋子里,温暖如春。 可是和珅的背后,一阵阵透寒意。 他似乎,对皇帝的了解又深了一层。 依旧是恭敬的跪着,继续虔诚的聆听圣训。 “给他拿锦凳。” “是。” “谢谢秦公公。” 和珅小心的坐了半边,恭敬如初。 乾隆用余光瞥见了,心里很是欣慰。 继续斜靠着,说道: “外面的许多臣工,说祭祖期间,杀人不祥。” “朕觉得有道理,那就推迟一些,回京后再明正典刑。” …… 和珅退出宫殿时, 只觉得冷风一扑,被汗浸湿的棉衣特别难受。 乾隆的最后几句话,在他的耳中来回轰鸣。 “今日,敢说将皇庄分给无地佃户。” “明日,他会说啥,朕都不敢想。” “还说什么民最贵,社稷也贵,合着就朕不贵?他们怎么敢讲出口的?” “和珅你说,朕是不是给他们脸了?” “朕看这儒学,得改改了。有些落后于时代的圣人言,要改。” 很显然,这是皇上的心里话。 因为说话的语气略快,略气愤。 皇上登基四十年,一向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动色,语速缓慢。 今天,显然是气到了。 不仅要明正典刑,还有杀一儆百。 秀才的座师,县教谕,也被判了个斩立决,家眷流放宁古塔。 回到府中,和珅闭目沉思了许久。 他觉得,皇上和自己说这番话,是有深意的。 琢磨半天,他悟了。 将此案上升到了一个新高度,写入邸报中,让五品以上的地方官都能读到。 他们食君禄,理应有这份心。 还有一个人要特意关照的。 那就是曲阜孔家族长,理应体会皇上的深意。 儒学,存世已两千年。 有些狂悖大胆的言论,是该改改了。 要不然,怕是要动摇国本。 尤其是孟子这个老东西,什么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尽写一些不切实际的空话,蛊惑人心。 混账,极其的混账。 若是生在本朝,定叫他尝尝什么叫骏马弯刀。 八旗的刀虽然钝了些。 可索伦穷亲戚的刀还是很快的。 …… 和珅通过私人关系,给曲阜的孔氏族长写了一封信。 信中意味深长,耐人寻味。 足足几千字。 孔氏族长反复阅读了3遍,惴惴不安。 他意识到了,这其实是皇帝的不满。 这可不妙,是空前的大事。 “通知下去,三天后开孔氏族老会。” “给学政大人送份请帖,邀请他参加。” “遵命。” 曲阜县,不姓曲,实则姓孔。 孔家,就是这里的天。 一举一动,都受到各方的关注。 学政参加孔氏族老会议,不符合常规。 但是,这是一种强烈的信号。 紫禁城的皇帝,重臣都能收到,并且看懂。 在善于迎合这方面,孔家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然而,远在千里之外的李郁。 却在忙着搞事情。 在磨刀霍霍向范家的时候,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把蓝盈盈主仆,带来见我。” 被关押许久的二人,漠然看着自己。 李郁一挥手,屏退了左右。 轻轻说道: “你是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