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我只想活着
女人哽咽着,支吾着,有些话她难以启齿,也不便在坟前讲述,即便是讲了,一个死人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死人只有一个作用,那便是精神寄托,但这个寄托若不赋予神佛的效用,又能持续多久呢? 此刻,对女人而言,这个坟头可谓百无一用,而她身后站着的活物却一直在帮助她。 元同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娘子,我们还是到林边去吧,以便观察路上的情形。” 女人站起身,泪眼婆娑地随元同走到林边,二人各自靠着一棵树坐下。 两个倚着树干,看着彼此,常人眼里,这是二人的惬意时刻,可他们的心情一样的沉重,四目相对,却默默无语。 敢于担当的人,在关键时刻总会挺身而出。元同率先打破僵局,说道: “我知道,那些经历是你的噩梦,如果你愿意的话,可讲与我听,或许能帮到我们。你也可以只字不提,我再想其他办法。但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全力保你安全。” 女人看着元同,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安慰。她努力说服自己去克服耻辱,终于鼓起勇气讲述那持续数月的噩梦。 “夫君下葬几日后,那个姚姓什长又来了,说他把夫君的事上报了,皇帝准备给些赏赐,说有一千金。他还说带我去领取赏金。 我不知这一千金是多少钱,当时很感激他,有他的帮助,我才能得到这赏金。 几日后,他果真来了,带我到了长安城,在一个衙门领了赏金。这一千金真多,装满这么大一个箱子。”女人比划着,表情淡然。 “然后,什长把我带到军营,说是兵荒马乱的不安全,他要派人护送我。到了营房,他赶走兵卒,看着那个箱子,说我一个带着这么多钱不安全,让我给他做妾,他会保我安全。 我见他生了歹意,便要逃出营房,但被他拉了回来。然后这个畜生—就—就—把我奸污了。情急之下,我把他耳朵咬下来一半,却被他打晕在地。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他放在马背上,驮回了村子。他见人就说我是他的女人,把我扔在院中就走了。” “你没去报官?” “被里长拦下了。他说乡邻都知道,是我勾引那畜生的,我去报官也会被处死。我知道他和那畜生是一伙的。没多久,那畜生又来了,就在我家—” “你为何不躲起来?” “这世上哪里还有我的藏身地?有一次我躲到一个阿婆家,被他找到了,阿婆也被他打个半死,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帮我了。 后来,我就躲到村外。可无论我藏在哪,他总能找到,好像总有一双眼睛盯着我。 有一次我躲在这坟地里,求夫君保佑我,那畜生就在我夫君的坟前把我—” “定是有人给他报信,是村民吧?” “谁知道啊!我在他们眼里就是个祸害,是闹得全村鸡犬不宁的无德之人。后来,只要那个畜生进村,他们都紧锁大门,无人再露面。” “势态炎凉,人也冷漠至此。但凡有几个人敢站出来,那畜生也不至于如此猖狂,他们一次次冷漠,却又助长了他的猖狂。他们还给这畜生报信,着实可恨。 但趋利避害也是人之常情,对他们而言,帮助你会给他们带来灾祸,而帮助那畜生,他们至少可保全自己。你要怨就怨这世道吧!世道至此,又有几人的心是鲜红的?心若黑了,人也就变成了无毛的畜生。” “旁人是不是畜生我不知,那姓姚的真正是个畜生,这几个月我受尽了他的折磨。那个时候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每次他都是自己来吗?是否带着兵?” “每次都是他自己,进村就大喊‘爱妾,我来了’,其实是在警告村民。他们见他来了,就都躲到家里,紧闭房门。” “我理解你为何想用柴刀砍死他了,这种败类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可无论如何,你杀了官差,自己也活不成了。” “活着!那阿婆对我说:你失了名节,丢了贞洁,你还怎么在这世上活啊!是啊,我没脸活在世上,可我—我只想活着。” 说着说着,女人脸上突然间又恢复到起初的麻木,呆滞地看着远方。 活着,对一个人而言就是一呼一吸,稀疏平常,只要还是人,他就活着。 有些人一生从没想过活着还是个事儿,不是他们不愿去想,而是本无需去想,睁眼喘气就是活着,想它作甚? 而对这个百遭欺凌的女人而言,活着便是她的一切。 关于生命的意义、活着的意义,千百年来,无数先哲智圣、文人墨客都做过丰富的阐释,不乏有思辨的内涵,其中的一些精髓逐渐成为华夏精神世界的骨架。 后来,无数士人政客在这个骨架上或添砖或加瓦,渐渐也就有了华夏文明的道德伦理体系。 这个体系如此完善,它群分了兆亿黎民,它规定了每个群体生而为何,也指引着每个人度过生老病死。 每个人自出生便自然入群,群体的道德伦理便是他们活着的意义,无需思考,即便思考也不能聊以自慰。 那个曾经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陈胜,最后还是被一群王侯将相灭了。即便是趁火打劫上位的布衣天子刘邦,也不过是那群王侯将相选出的代理而已。 眼前这个女人,给了元同一个至简质真的答案—生命的意义就是活着,活着的意义就是继续活着。 或许有人认为这样的答案过于鄙陋,不够诗意,难以让人延展开来,这样的大千世界是多么苍白无趣。 但谁又能说苍白不是最真实的呢? 苍白就是这个女人最真实的世界,她在绝望中度过每一天,一次次的凌辱、一次次的心灵创伤,都没能摧毁她,她选择了坚强活下去。 她用麻木隔绝凌辱、呵护创伤,或许这不是她因悟所得,而是活下去的被迫之举,但无论如何,这种选择也是出于她本能的思考。 往圣先贤们在痛苦中思考如何让他人脱离痛苦,而这个女人仅思考自己如何活着,如果这些思考延展到他人身上,或许她也能成为圣哲。 此刻,在元同眼中,她已成为圣哲。 在诗意的大千世界思考生命的意义,就如同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终不会找到真谛。在朱门酒肉中思考的,仍旧是朱门酒肉;在金玉满堂中思考的,依然只有金玉满堂。 只有在绝望痛苦中思考,所悟得生命的意义才是其本意;只有在绝望中找寻生的希望,才能赋予生命本真的价值。 眼前这个女人,她用“我只想活着”深深刺痛着元同,而这种痛是醒悟之前的阵痛,他心悦诚服地享受着。 眼前这个女人,还有谷神坳那个妇人,她们都坚强地活着,在绝望中找寻哪怕只有一丝的希望,诠释着天地化育的生命真谛。 这个瘦弱的女人,在恶棍的眼中,她是随时可发泄兽欲的工具;在村民眼中,她是身心不净的祸害;在世俗伦理框架下,她是满身污秽的罪人。 她用麻木屏蔽身心摧残和世态炎凉,用铁石包裹自己的心,以免它流尽最后一滴生的鲜血。 她就如同西域雪山之巅的雪莲,任凭万里冰封,亦无惧寒风凛冽,兀自绽放于天地间,绘就一抹纯洁的白。 在元同眼里,她如雪莲般那样纯洁,而他内心也给了她师长般的尊敬,她的不言之教让他受益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