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结庐在人境
三人步入草丛,来到假山。 墨瞳此前来过这里,并未发现什么异样,更不知元同所说的暗堡在哪里。 只见元同用力推一块怪石,随着怪石的转动,假山下突然开了一个口,这便是暗堡的入口。虽然门外有阳光射进,但那道门毕竟太小,这暗堡仍显昏暗。 进入暗堡后,元同在里面四处寻找,鼓弄了好一会,一盏油灯亮起,一个诺大的房间现于三人眼前。 这暗堡可谓物产丰富,生活所需应有尽有,足够三人在此闭关修炼月余。 元同喃喃道:“姚冲真是煞费苦心啊!建了一个五脏俱全的暗堡,还没等启用它,阖府上下百余人便被斩杀殆尽,真是造化弄人啊! 权利之争,争的都是性命啊,一念之间成百上千人便身首分离!如此凶险,他们还前仆后继,趋之若鹜,看来那东西还真是诱人啊! 如今,它能为我们所用,也算是造福苍生了。” 元同扶着墨今晨躺到床铺上,然后与墨瞳把新得的家归置一番,看似已做好长期鸠占鹊巢的打算。 墨瞳心情大为好转,往日的快意音颜又回归了,她在这里找到了家的感觉。 家是可资心里寄托之处,而这种心理寄托在人,不在物,墨瞳确信她已找到了自己的寄托。 奢豪也好,鄙陋也罢,只有一颗颗燃烧着热度的心才能营造家的温馨,此刻这个用于藏身的简陋居所就充满了温馨。 当然,奢豪也好处多多,它能给人带来温馨的幻象,或用以弥补温馨散尽后内心的寂落。 三人在暗堡中呆了数日,有了罗什赠与的西域药膏,墨今晨的伤势日渐好转,体力也很快恢复。 这几日元同没有闲着,他每日都会出去查探风声,顺便买一些吃食回来。 由于担心墨今晨父女身份暴露,元同没见任何人,包括近在咫尺的流民,以及罗什和是云仙,对这些人而言,他已不属于长安城。 元同出去后,墨今晨会问女儿,为何不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元同。每次被问及,墨瞳总是避而不答,只说一句话:我还未准备好。 墨今晨以为女儿没必要再做什么准备,反倒是元同还需做诸多准备,起码要有个安居之处,也需谋一个养家糊口的差事。 自打上次与元同分别,墨瞳的心已准备就绪,她不会拖泥带水、左顾右盼,这与她快意情仇的个性不符。 她只是觉得她的元同哥尚未准备好,他还需要一个契机,让她住进他的心里,那是由贤弟到爱人的升华。 为逃命躲难,藏身于荒草丛中,被抓到只有死路一条,这对谁而言都是一种煎熬。 墨瞳则不然,她像是个燕尔的新妇,在家中操持着,然后安静地等待元同归来,似乎过着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对墨瞳而言,至亲之人和挚爱之人都陪在身边,她心里的美怎能用言语形容?这就是墨瞳所期望的生活,她乐在其中,尽情享受其中,希望这样的生活永远继续下去。 “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伯夷窜首阳,老聃伏柱史。”墨瞳一时兴起,便赋诗一首。 “爹爹,我们三人如今隐藏在长安城中,也算隐于朝市吧?” “嗯!正是!”墨今晨答道。 “我们之前住在山村中,算是隐于陵薮,是小隐,我们此刻便是大隐。这么讲来了,我的功力可是大有长进啊!”墨瞳说着,现出一脸得意。 “我们这也只能算是小隐”墨今晨说道。 “这是为何?” “我们身在长安,不与任何人接触,完全与他人隔绝开来,这只是形式上的隐,实际上不能称其为隐,而应称其为避。” “那要怎样才是真正的隐?” “真正的隐不在于形,而在于心。身处繁杂吵闹的市井,众人熙熙攘攘,任凭他们千状万态、嘶吼呐喊,你皆聪耳不闻、视而不见,心静如水、不为所动,这才是大隐!” “心静如水,不为所动?我不要这样,我要心动。”墨瞳高声说道。 “哈哈哈!瞳儿莫要喊叫,为父知你心。不然—” 墨瞳知道,父亲又想把她的秘密告诉元同,她不住地摇着头,“爹爹!”她用近乎命令的口吻喝止父亲,然后转头看元同。 元同当然不知父女俩演的哪一出,而以为墨瞳在征求自己的意见,便说道:“夫子言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你还是个不经事的少年,深处迷惑中,当然要心动了!” “哼!你二人一唱一和,故意气我啊!” “哎!贤弟,话是你引出来的,此刻却要埋怨我们,你这是欲加之罪吗?” “当然不是。不过,所谓大隐和小隐,我还是不得要领。”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这便是隐于朝市的心境,个中滋味你要细品。”墨今晨说道。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这个女儿知道啊!好友的诗句,爹爹你常挂于嘴边。” “是啊!不为所动即是心远啊!元亮兄确是超然洒脱,无论是结庐人境,还是悠然南山,皆燕处超然,真可谓众人昭昭,他独昏昏,众人察察,他独闷闷。他所异于人的,正是那颗尚未褪色的赤字之心。” “哦!五柳先生是伯父的好友?”元同问道。 “是啊!是啊!前些年爹爹还带我去过他的山间草庐,不过我觉得他过得很是清苦。”墨瞳说道。 “瞳儿,清苦与否,决断在他,而不在你。当年,元亮兄在刘裕将军麾下任参军,与我墨家弟子算是同僚,在弟子的引荐下,我结识了他。 因志趣相投,又多有往来,便成为好友。当年他身处庙堂,自觉不堪其扰,不惑之年便辞官回乡,结庐于山野。我让出钜子之位,便是元亮兄给的建议。” “古有颜回,在陋室,一箪食一瓢,虽瘦骨嶙峋,却能乐在其中。今有五柳先生,去朝堂,一草庐一亩田,虽饱腹堪忧,却能才思泉涌。贤弟,你看,他能做出如此令人神往的诗句,何言清贫?” “嗯!元同哥说得在理,清贫与否在于内心啊!”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伯父,五柳先生可向你透露,此中的真意究竟是什么?我想,定不会是隐于田园的美,夸赞之意太过明显,绝非大隐之人所为。” “这真意是他的无奈。他本有一颗建功立业的抱负之心,而又不想与官场沆瀣一气,他的心很纠结。 那些年,他的心在四处游走,想找到浊以静之徐清的境界。如此,他既可实现抱负,又不让内心受污秽沾染。 所以,隐于朝市才是他的期望。但他终究没能做到,便退而求其次,隐于乡野,借诗抒情。 即便是隐于乡野,他仍没有释怀,不然何须做这些诗告知世人呢?心中的纠结便是他的无奈。” “原来如此!五柳先生本非圣贤,怎能不纠结。其实所谓隐,即是放下,无论是在朝市,还是在丘樊,只要心没有放下,何谈隐,只不过是逃避罢了!而如此逃避又有何意呢?” “是啊!世侄说得对,心中不放下,无处可归隐。可是,放下又谈何容易呢!这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得到呢!” “所谓放下,可以是放下既有,也可以是放下欲求,享受既有;放下而心中不痛,才是隐者,放下既有是小隐,放下欲求是大隐。 五柳先生纠结在抱负心,其实他的抱负无非是欲求,或为自身求名利,或为他人谋福祉,以求得内心的宽慰,这皆是欲求。 有了欲求,他怎能隐于朝市。所以,他选择不见可欲,远离他所欲求之事,隐于山野,即是放下既有,以求内心的安宁。而他内心是否安宁,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身处朝市,如果心中不执着于抱负,也就没有过分的欲求,不过分作为,让一切自然而然,于宠辱皆不以为然,这才是大隐。 在大隐中见而不欲,他心中已放下的抱负,或许就会在点滴中慢慢实现,这才是大隐之妙要。” “元同哥,你说的这些如此费解,我实在听不懂。”墨瞳瞪着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扇着元同。 “不急,贤弟!待你到了不惑之年,自然就会懂了。” “不惑什么?什么不惑?” “不惑是不痴迷,放下虚妄;得与不得皆不妄想,即是不惑。” “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何为天命呢?” “天命即是天之道。天之道就是损有余而补不足,万物生生相惜、事事因果循环;天之道就是不执着而有以为,就是见而不欲的心安。” “既然已知不惑,又晓天命,那你今年贵庚啊?是四十,还是五十?”墨瞳说完,捂着嘴怪笑起来。 “瞳儿,不要无礼。不然—”墨今晨故作怒态。他已找到女儿的软肋,这一招百事不爽,定叫她瞬间乖巧。 “贤弟啊!说归说,做归做,可不能混为一谈啊!这些道理圣人讲过,高人说过,百姓也提过,可谓甚易知甚易行。 可千百年来,为何还有那么多人陷于隐与不隐中呢?道理讲得再好,笃行才具意义,而这道理对世人而言,是莫能知莫能行。 你放眼望去,这世间讲道者比比皆是,而笃行其道者寥寥无几,只因大家还未超凡脱俗。你元同哥我年方二纪,尚未脱俗啊!” “还好你未超凡,做不了神仙,不然—”墨瞳欲言又止。 “不然怎样?” “不然—不然我就找不到你了啊!” “若是有缘,你我兄弟自会相见,我们这不就相见了吗!” “是啊!你们这对兄弟甚是缘分,我倒要看看这份兄弟情能维系到何时。”墨今晨看着女儿打趣道。 “爹爹,你—”墨瞳又是瞪眼,又是撅嘴。 “哈哈哈,哈哈哈。”墨今晨是开怀大笑,也忘却了伤痛。 “你们父女这是—”元同看着那对父女,一脸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