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寄月在旁默默听着,连一碟碟精致小巧的糕点端上来放在眼前,也没有吃的欲望。 荀引鹤道:“听上去,沈公子倒是有情有义得很。” 大召推崇尊师重道,沈知涯与香积山关系密切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倒不如另辟蹊径,给自己树一个有情有义的名声,也好淡化江左杨事件对他的影响。 所以今日,他一定要江寄月一道来。 果然,荀引鹤听上去似乎有点动容了,沈知涯备受鼓舞,正要再说几句时,却听他话锋一转,问道:“我见沈夫人今日神情憔悴,可是思虑难眠?” 江寄月下意识摸了摸脸,她为了有个好气色,临出门前又擦了粉,应当遮掩过去了才是,却不想依然被荀引鹤瞧出来了。 江寄月道:“民妇总是深夜思念家父,因此少眠,是以才有几分憔悴。” 她摸脸时抬了手,那手背上的细小刀伤就格外引人注目,江寄月不是故意的,只是那些伤口不疼,她也忘了。 荀引鹤轻轻一瞥,道:“夫人手上似乎有些伤?” “那些伤是刮鱼鳞时不小心弄的。”江寄月道,“家贫,买了鱼总要自己剖杀。” 她说得轻描淡写,看来对那些活已经习以为常,荀引鹤微微垂眼,道:“是吗?” 江寄月道:“民妇与知涯青梅竹马,自幼一起长大,深知他的为人,绝非沽名钓誉之辈。当时家父亡故,若非沈家婆母与知涯帮衬,民妇恐怕也是独木难支,民妇一直感激他们的恩情,所以若是知涯的前程被家父所累,也备感歉疚,知涯却总是安慰民妇,只要我们在一处,就是家,哪里都可以去。可是民妇舍不得他一身才学被浪费,于是今日斗胆要知涯带民妇来拜见相爷,求相爷看在知涯一颗赤诚之心的份上,为知涯指条明路。” 沈知涯在旁听得有些难安,江寄月在撒谎,可是她如此流畅地撒谎却是为了他的前程。 倘若沈知涯真不慕名利,只想回报恩情,那他今日大可不必前来,左右状元郎总能谋到一官半职,他安心待着便是。 可他今日不仅来了,还带着夫人来了,所以荀引鹤并不相信他真有报恩之心,才会接连问出那些问题。江寄月必然察觉了,索性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于是清高又感恩图报的是沈知涯,仰慕名利的就成了江寄月。 他对她不算好,她却仍旧愿意这样帮他,是因为她还记得从前的情分吗?可他也不是不记得,只是他太想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了。 那半晌,荀引鹤许久都没有说话,只有放在角落的更漏滴滴答答,好会儿,他才不明所以一笑,道:“我怎么忘了,你们青梅竹马,自然伉俪情深。” 香积山辩学时,一席难求,有人为了能争来一个位置,索性山都不下了,直接夜宿枝头。 但对于这些,荀引鹤从不关心,他剔着烛火,想得是明日辩学的内容。 此时不知山间何处跑来的精怪哒哒敲响了他的窗台,他推开窗去,便被一笼点心的喷香气味撞了满怀,他惊愕得差点要还击,幸好认出了捧着竹笼的那双素白的手。 穿鹅黄色襦裙,梳着双丫髻的姑娘从窗台下噌地站了起来,笑时眉眼弯成了挂在天边的月牙儿。 她道:“荀先生,还没有用晚饭吧?这是阿爹的晚饭,我特意偷了一笼给你留着。” 荀引鹤知道香积山书院的厨房其实留了他一份饭,就算江寄月不偷来给他,他今晚还是能吃到热腾腾的水蒸包,可他还是愿意上当受骗,欠江寄月一个恩情,认真道:“嗯,谢谢江姑娘。” 他从她手里接过笼屉,放在窗下的小几上,开始踌躇起来。 荀引鹤缺乏与姑娘交往的经验,但他知道这样让姑娘站在窗外说话,并不妥当,可夜深了,把她邀请进屋更不妥当。 偏偏,若是撇开这些凡俗礼节,荀引鹤又很想和江寄月说说话。 就在荀引鹤思量着该如何不冒犯地和江寄月说会儿话时,江寄月双手合十凑了过来:“先生吃了我送来的蒸汤包,可否帮我个小忙?” 她不高,又隔着扇窗,就算踮着脚也离不了荀引鹤多近,可是她身上有桂花的香气,馥郁芬芳,激得荀引鹤往后退了一步,手指竟然紧张地揪住了袖子。 明明殿试时面对皇帝时都可以进退自如,可荀引鹤那时是真真切切地紧张起来。 江寄月却一点也没察觉出来有什么不对劲,她只是双手合十,诚心诚意地拜托着:“那荀先生可不可以在明天辩学时帮我留个席啊,知涯一直都想看,可他早起要先去割猪草,根本抢不到位置。” “知……涯?”荀引鹤生涩地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沈知涯的名字。 原来江寄月巴巴地跑来送饭,是为了别人,荀引鹤心情有些失落。 江寄月道:“他是父亲的学生,平时学习很用功的,只是总要帮家里干活,所以每天能看书的时间不多,若是有幸能得到先生的指导,他必然能大有进益,以后一定会像先生这般高中状元!” 那时候荀引鹤的情绪真的很微妙,江寄月的父亲本就是世间闻名的大儒,彼时站在她面前的他学问也不俗,按理来说,江寄月也算见识过世面了,可她仍旧那么真诚地夸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野小子。 荀引鹤有些不服气,他其实没什么好不服气的,他的才学得到天下读书人的认可,那些人为了听他辩学都甘愿露宿山野了,他根本没有必要和什么沈知涯比较。